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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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在奥廖尔期间,宾艾尔体验到了开心、自由和生命的真谛。在旅途中,当他看到很多新面孔时,他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浓郁了。

[十四]

莫斯科的敌人被清理以后,人们怀着各种不同的动机从各处拥入了莫斯科。

温岑格罗德部队的哥萨克、旁边农庄的农民和躲在近郊的居民是第一批进入莫斯科的俄国人。当他们发现莫斯科被抢劫后,便也加入抢劫起来,继续干着法国人干过的事。

在第一批抢劫者之后,是第二批、第三批。抢劫者的增加使抢劫变得越发艰难了。

除了抢劫者,还有看笑话者、办公务者和带个人企图来到莫斯科的人。例如,房产主、僧侣、大小官吏、商人、手工业者和农民,就像涌进心脏的血液一样窜入了莫斯科。

[十五]

一月底,宾艾尔返回了莫斯科。在完好如旧的房里住下后,他立即拜访了勒什多伯契伯爵和不少已经回城的熟人。他打算第三天动身去彼得堡。

关于洛司塔弗家的事,他只是听别人说起。他心里现在已不再想起娜苔丝的事情,就算想起,那也仅仅是开心的旧事。他感到自己不仅摆脱了生活的牵绊,也摆脱了他曾有心在自己的心中唤起的那种感情。

返回莫斯科的第三天,当宾艾尔听说莫莉耶公爵小姐住在自己没被毁坏的房子里时,他即刻便去拜访了她。

在去莫莉耶公爵小姐住地的路上,宾艾尔忆起了昂得列公爵,想到了自己和他的友情,想到了自己同他的交往,特别是波拉杰罗会战前夕的那最后相见。

在一间使用蜡烛的房里,公爵小姐此时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面对面坐着。这人就是娜苔丝,但宾艾尔此时没有认出她来。

自他们离别后,娜苔丝的变化太大了,她瘦了,脸色也不红润了。不仅如此,使宾艾尔没有马上认出她来还因为她那双眼睛。以前,这双眼睛总是充满着抑制不住的开心,而现在,它却只是善良、忧郁、疑问和坚持的了。在娜苔丝在脸上,已没有了开心的影子。

宾艾尔的现身并没有使娜苔丝感到不自在,但她的脸却因他的现身而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为之一振的神色。

[十六]

娜苔丝望着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神回答他的话。此时,宾艾尔的紧张感消失了,但同时他又觉得,先前的无拘无束感也消失了。他感到有一种比法官的力量更猛烈的力量在监视着他,判决着他。

莫莉耶公爵小姐像以前一样不愿意谈起昂得列公爵。但宾艾尔那异常不同的眼神,微动得颤着的脸颊,却使她慢慢鼓起勇气,将自己惧怕回忆的事讲得越来越详细。

娜苔丝谈论了她与昂得列公爵走过的最后日子,因为头一次听娜苔丝说起与哥哥守候的最后日子,莫莉耶公爵小姐不由得激动万分。

这是既伤心又快乐的叙述,这对娜苔丝显然是不可或缺的。她将心里的秘密和无足轻重的细节混在一起,她的话似乎一辈子也说不完,有好几次她都不停说着同一件事情。

[十七]

宾艾尔被请到一间烛火透亮的饭厅里。几分钟后,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公爵小姐和娜苔丝进入里面了。娜苔丝的脸上没有微笑,但看得出,她的心情是安详的。

公爵小姐对宾艾尔说:“叙述您的事吧。大家都在谈您奇特的经历呢!”“我问您,您在莫斯科还不了解伯爵夫人离世的事吧?”莫莉耶公爵小姐问了这话后,脸变得绯红。接着她又补充说道:“所以您现在又是自由,又可以结婚了。”

宾艾尔脸色绯红,尽所有的力量不朝娜苔丝那边看。吃完晚饭,宾艾尔逐步被引到他被俘的话题上来了。开始时,他的叙述带着对别人、对自己的温和讽刺态度;但后来,当他说到他所经历的惊恐和痛苦时,他不由得身入其境起来,表现出回忆以往强烈体验时那种无法克服的激动心情。

公爵小姐柔美地微笑着,时而看看宾艾尔,时而看看娜苔丝。透过这些谈话,她只了解了宾艾尔和他的善良。娜苔丝用手托着头,随着聊天的起伏而变化着面部情绪,显然,她在同他一起经历着他所说的全部。她的目光、感叹和她的问题都表明,她正在明白着他想要表达的东西,而且也表明,她不但明白了他说的话,还了明白他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全部。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宾艾尔的描述,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每一个动作。

公爵小姐明白并同情他的故事,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即娜苔丝和宾艾尔之间有相爱和幸福的可能。这个念头钻进她的脑子,她便马上为之而兴奋起来。

已是凌晨三点了。侍者们进屋更替了蜡烛,但谈话者谁也没有关注到他们。在不进行谈话时,宾艾尔对娜苔丝说:“我们曾经以为,当我们脱离了旧的生活轨道,所有就都完了,其实,新的、好的东西这时才刚刚出现。只要有生命,就会有神气降临。我们的前面还有无数的东西。这就是我要向您说明的一切。”

像平时一样,公爵小姐和娜苔丝在卧室里相遇了。她们继续谈论着宾艾尔那会儿说到的事情。

“我今天把全部都说出来了,很开心,虽然心里很沉重,很痛楚;我相信昂得列爱他,我才告诉他的……这没事吧?”娜苔丝说完这话,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公爵小姐紧接着说:“当然没事了!这个人太好了。”“莫莉耶,”娜苔丝说着,脸上显现出莫莉耶公爵小姐久违的顽皮笑容,“他变得那么清洁、精神,好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似的。你懂我的想法吗?”

“对,他变得好多了。”莫莉耶公爵小姐应和着。

[十八]

这天夜里,宾艾尔一直都睡不着。他在房里踱着步,时而皱眉、时而耸肩、时而又满意地微笑起来。

他想到了昂得列公爵,忆起他和娜苔丝的爱情,他嫉妒娜苔丝的往事,为此,他又时而怨恨自己,时而容忍自己。早晨六点多钟,他还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方步。“这种幸福是有趣的,不可能的,但我一定要尽心得到它。”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宾艾尔又一次走进莫莉耶公爵小姐的房子时,他不知道自己昨夜是否果真在这里与娜苔丝相遇。“也许这是我的想象。”他这样想着。但是,当他一走进房间,他的全部身心便感到了她的存在,他身上的那种无拘无束感又消失了。她仍是昨天那副打扮,但容貌却完全不同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他认识她时的那个样子,也像她和昂得列订婚以后的现状。她的眼神明亮而开心,神情可爱而调皮。

第二天,宾艾尔很早就来了。吃完晚饭后他差不多在这里坐了整个晚上。

当娜苔丝走后,宾艾尔身上的不自在立刻消失了,代之以异常的激动和开心。他朝公爵小姐跟前挪了挪椅子,紧张地对她说:

“公爵小姐,帮帮忙吧。我有可能吗?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明白现在不能说这件事。但我愿当她的哥哥。不,我不……”

公爵小姐完全清楚了他的意思,就说:“您给她父母写封信吧,把这件事交给我负责,我愿意帮助你们。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能成。”

第二天,宾艾尔匆匆告别。他时时在关注娜苔丝的眼睛,他感到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幸福的感觉。当他抓紧她的手与她告别时,不由得长时间握住这只瘦小、纤细的手,不肯放开。

[十九]

对于娜苔丝,宾艾尔并没有发现过类似他向罕莉求爱时的那种情绪。

一种宾艾尔从未料想到的、发疯的情绪支配着他。对于他来说,生活的所有意义,乃至于全部世界的所有意义,就在于娜苔丝爱不爱他。

在处理罕莉的事务时,他对亡妻没有一丝的怀念,他为她不能了解他的幸福而感到遗憾。

原来,他为爱别人而去发现他们的美德,现在,他因内心充满着爱而毫无理由地爱别人,并由此找到了许多爱的原因。

[二十]

宾艾尔离开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娜苔丝带着开心而嘲讽的口吻说宾艾尔“仿佛刚从浴室里出来似的”这句话时起,她身上便有一种蕴含的、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的,但又是没有力量抗拒的东西在觉醒。

苏醒的生命力在娜苔丝身上是如此的不可遏止,这使得莫莉耶公爵小姐感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哪怕是暗暗地训斥她。

娜苔丝的全身心以所有的真诚沉浸在这新的感情之中,她无意去遮盖这一点。现在,她没有感伤,只有开心和喜悦。

那天夜里,公爵小姐和宾艾尔聊过天后回到卧室,娜苔丝在房门口等待她。

“他说了?是吗?”在娜苔丝的脸上,显现出一副既兴奋,同时又为这种急不可耐而感到惭愧的表情。

莫莉耶公爵小姐对娜苔丝的神情既了解,又感动和同情。但在起初那一刹那,她感到了羞耻,因为她想起了哥哥,但想到了他对她的爱。

“可这是别无选择的,她只能这样。”莫莉耶公爵小姐这样思索,便带着有几分担心和严肃的表情,将宾艾尔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她。听说宾艾尔要去彼得堡,娜苔丝感到十分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