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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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过完两天孤独而不平凡的生活以后,宾艾尔现在已近乎进入疯狂状态。他的整个身心都被一种不能排遣的思绪占据了。他不知这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记不得过去,也无从明白现在的事。他犹如生活在梦境之中。

从家里出走,只是为了逃避满脑子的人生想法。他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居住的寓所去,整理死者的书籍材料,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在一生的困扰中寻求慰藉。

他又记起自己曾经产生过的这些想法,即“俄国人宾佐赫夫”摆明要结束这头祸害欧洲的野兽,这更坚定了自己留下来完成任务的想法。他决定要么了结欧洲的灾难,要么自己灭亡,宾艾尔觉得欧洲的灾难完全是拿破仑自己造成的。

宾艾尔被两种强有力的情绪吸引着,然而两种情绪支持着他去实现本身的愿望。第一种情绪是,在共同的困难中牺牲和痛苦是必要的,所以他去了莫扎伊斯克,来到会战最激烈的地方,所以他走出了他的家,抛弃了自己惯常的贵族生活模式,而与格拉西姆这样的百姓患难与共。另一个情绪,就是鄙视传统的、被很多人看作是最幸福的东西,这种情绪也是一种完全是俄国式的、潜意识的情绪。

下午一点多,法军已进入莫斯科。他知道他们已经来了,但他并没有作为,他还在仔细地安排和推敲他的想法。在他的想象中,从没有过行刺拿破仑和拿破仑由于被刺而死亡的生动景象,他心中,只充满着因即将去作出牺牲而产生的不甘和豪迈。

他在房里暗暗思索了很久。正在这时,房门被打开,门口出现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此时他显然喝醉了,当他发现桌上的手枪,马上意外而神速地抓起来便往外跑。正在大家企图把枪从半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手中夺回来时,法国人的叩门声响传来。

[二十八]

进来了两个人。前面的是军官,英武俊秀,另一个显然是士兵或是勤务兵。

正当宾艾尔要躲开法国军官时,他发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正手持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以他那不正常的狡猾神情窥视法国人,然后举枪准备射击。

“冲啊!”这醉汉一边喊着,一边开枪。听见喊声,法国军官回头,在枪响的这一瞬间,宾艾尔向他扑去。宾艾尔抓住对方的手向上举时,这只拿着枪的手勾住了扳机,随着一声震耳的响声,硝烟顿时弥漫开来,笼罩住了全部的人。那个法国军官面色煞白,转身向着门口跑去。

他忘记了自己不暴露会说法语的想法,他放下夺过来的手枪,跑到那个法国军官跟前,跟他讲起法语来。那个法国军官以为宾艾尔是法国人,可是宾艾尔很快否定了这一点。但是不管怎样,那法国军官仍很感激他救了自己,他像对亲兄弟一样对宾艾尔说话,并拉起因救人一命而被提升为法国人的他的胳膊,同他一起向屋里走去。

[二十九]

对于宾艾尔坚持认为自己是俄国人的行为,法国上尉显然十分困惑。原因是谁会拒绝这么一个光荣称号呢!然后耸了耸肩,无奈地对宾艾尔说,如果他一定要:当俄国人的话,那也只好如此了,但他永远不能忘记宾艾尔的救命之恩。

他如果有丝毫的感受力,那么他很快就会看出宾艾尔此时的情绪了。宾艾尔准备离开他,但这人对周围事物所表现出的他的天真的愚钝,又使宾艾尔解除了自己的戒心。他们谈起波拉杰罗战役,同样谈了这个叫郎巴的法国上尉的巴黎。

郎巴是如此单纯、善良和令人愉快,弄得宾艾尔不由得以快活的眼神望向他,几乎都要对着他眨眼睛了。可是当上尉一离开,宾艾尔便突然神志清醒了,他知道了自己所处的境地。这时,令宾艾尔伤心的并不是莫斯科的被占领,也不是那些赢的人成了城市的主人,而是他自己的弱点。喝了几杯酒,通过与这个善良人的交谈,就使宾艾尔摆脱了这几天始终困扰着他的不愉快心情。在那种状态中,宾艾尔曾经历几个难忘的日子,这种痛苦的体验对他实施和实现自己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枪支、短剑和农民服装都准备妥当了,拿破仑很快就会入城。宾艾尔认为,除掉这个恶魔本身有重大意义的,但这件事他不一定能办到。他在内心同自己的软弱无力斗争着,可是他总感到自己还没能克服掉它。他自己的复仇、暗杀和自我牺牲的想法,当他接触了第一个法国人以后,便已不见了。

“我必须立刻就走,不能再和这个人谈话了。”宾艾尔这么想着,但他仍坐着没有走。他的弱点把他牢牢地钉在了现在的地方,他想走掉,却无法做到。

后来,这个法国上尉带着一种轻松并且坦率的心情,向宾艾尔讲述了自己祖先的故事,他自己过去和现在的故事。听完上尉的讲述,他渐渐明白了关于他的一切,很快,他自己的故事也涌入了脑海中。听完上尉的恋爱故事,他突然想起了他对娜苔丝的爱情。他心里重现着这爱情的所有情景,并且以此同郎巴的恋爱故事拿来比较。

在郎巴的追问下,宾艾尔诉说了他的爱情故事。他说他一生过去和如今只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一辈子不会属于他。“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缈……”他轻轻地说。不知是喝了几杯酒,还是存在坦白的欲望,总之,宾艾尔的话马上多起来。

因为受到郎巴的追问,他说出了他一直不想说的事,这就是他的身份和现在的地位,他甚至告诉了他自己叫什么。宾艾尔的坦白令法国上尉异常吃惊,他惊奇宾艾尔很有钱,惊奇他能够抛弃一切,隐瞒着本身的身份和地位,呆在莫斯科。

他们一起走出屋子,观望照亮全城的光亮。在陶醉于夜色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的意识开始不清晰了。他甚至没有跟他的新朋友告别,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睡去了。

[三十]

步行或坐车逃走的居民和逃走的军队,以各不相同的心境,在很多道路上望着九月二日那场火灾的红光。

洛司塔弗自己的车队这晚停在离莫斯科二十里远近的梅季希。一个仆人站在马车的车顶上,发现黑暗中还有一处小小的火光。还有一处火光是大家早就看见了的,那一定是马莫诺夫的哥萨克兵在小梅季希所放的火。

“快瞧,多猛的火啊!上帝,连天上飞的乌鸦都可以看见。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有罪的百姓吧!”

“那里也许正在救火呢。”他们当中有人说。“是谁?”丹尼洛·捷连季奇声音平静而慢慢地说,“这就是莫斯科,我们圣洁的妈妈……”他说不下去了,像老年人那样呜咽地哭了。好像大家都正等待着这哭声传来,他们望着那火光,已明白了其中所有的意义,紧接着,一阵阵叹息、祈祷和抽泣声马上响了起来。

[三十一]

仆人向伯爵报告了莫斯科失火的情况,伯爵听后披衣出来查看,玛莎和肖斯夫人也紧跟着走了出来,娜苔丝还有母亲留在了房里。比加不再和家人同行了,他已经随团开赴了新的战场。

听到莫斯科失火的消息,他的夫人哭了起来,娜苔丝面色苍白,呆立在圣像下的一把椅子上,瞪着双眼,却丝毫没有留意父亲说的话。从这天上午开始,当玛莎不知为什么竟把昂得列公爵受伤、并在他们这列车队中的事告诉她以后,她就陷入了呆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