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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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伯爵夫人和玛莎都明白,不管是莫斯科还是莫斯科失火或其他的什么,都不可能再引起她的注意了。这天早晨,当娜苔丝听说昂得列公爵的伤很重,并正与他们同行时,她还不停问,要求去看望他,在别人回绝了她的请求后,她便不再问,也不吭声了。她正在想一件事,正在酝酿一件事,也许她如今已经决定了。伯爵夫人知道娜苔丝会考虑的,但她不清楚女儿究竟想的是什么,所以她就越加担惊、惧怕了。

夜里,娜苔丝久久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动静,十分安静。

“玛莎,你还醒着吗?妈妈?”她低低地呼唤着。无人答话。娜苔丝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起来,画了十字,在肮脏和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地移动着她那双瘦削而柔软的脚。她慢慢地迈着步子,像小猫一样,迅速地跑了起来,最后抓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她觉得屋里的墙上,到处都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有规律地敲打着。这是她那颗因为惊恐、由于爱情而慌乱的心在跳动。

这全天来,她最关心的事情就是盼望着夜里能见到他。但现在,在她快要见到他时,她却对她将要见到的东西感到恐怖了。他会变得什么样子?他会和这个副官一样总是在呻吟吗?是的,他会是这样的。在她的印象中,他便是这可怕呻吟的化身。

她看到的他,仍和过去一样,但他的脸由于发烧而微红了。他用狂喜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亮闪闪的眼睛。他那露在衣服外面的孩子般细嫩的脖颈,使他那神情就像有一种天真、独特的孩子气。她走到他跟前,快速而轻盈地跪下去。

他马上露出了笑容,他向她伸出手来。

[三十二]

自从昂得列公爵在波拉杰罗战场医务室醒过来后,又过去了七天。这段时间,他常昏迷不醒,医生说,高烧和肠子发炎导致他致命的病患。

昂得列公爵已开始明白他身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伤痛,记起了他在马车到达梅季希时,希望搬进小屋的过程。接着,他又再次昏过去。当他睡醒,他便又忆起了自己所经历的全部。他看到了自己所憎恨的人正在受苦,他马上产生了他可能得到幸福的念头。就在他第二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已是深夜时分了。

他的精神活动处于不正常的情况。他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活跃,非常清晰,然而却不受意志的控制。他清楚地想起了娜苔丝,但不仅仅像过去那样只想他所喜爱的她那种魅力,他还想到了她的内心。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离开她的残酷,知道他与她分手的残酷。“但愿我还能再见她一面,就一面,然后我会对着她的眼睛,说……”

一阵轻风吹来,一个白色的斯芬克斯在他面前出现了。这个斯芬克斯生着一张苍白的脸和明亮的眼睛,那正是他如今所想起的娜苔丝的脸和娜苔丝的眼睛。想到这些,他又一次不省人事了。

当他恢复知觉时,娜苔丝,就是这个活生生的娜苔丝,那个他在这个天下最爱的人、那个他现在想用某种新的、圣洁的感情去爱的娜苔丝,正跪在他的身旁。他知道,这是真实的,他并没吃惊,仅仅是暗自高兴。娜苔丝一动不动地跪着,她抑制着自己的哭泣,恐惧地望着他。他的面容苍白而凝固,只有下巴在哆嗦。

昂得列公爵叹了口气,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手。“是您?”他说道,“多么幸福啊!”地上的娜苔丝迅速但小心地移到他身边,轻轻地抓起他的手,朝他的脸俯下身去,温柔地吻着他。“请您原谅!”她轻声地回答,抬起头来看着他,“请您别怪我!”“我爱您……”“希望您原谅……”

“原谅哪些事?”昂得列问。“原谅我……做的事情。”娜苔丝用费力能听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而且更频繁地轻轻吻着昂得列的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您了。”昂得列公爵托起她的脸,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这双满含幸福热泪的眼,胆怯、同情、高兴而充满爱意地看着他。她这张瘦削、苍白的脸和翘起的嘴唇,不但显得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怕。但昂得列公爵并未去看这张脸,他看到的是那对充满泪水的漂亮眼睛。

一个女仆过来叫她,她是伯爵夫人发现女儿消失之后派来的。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的梦游者,当她走出那间屋返回自己的房间后,便倒床大哭大闹。

从这天起,在洛司塔弗一家后来的全部旅途中,无论是休息还是过夜,她都一步不离地守在昂得列公爵旁边。连医生都承认,他没有想到一个姑娘会这么的坚强、如此精心地照料一位伤员。

[三十三]

九月三日,宾艾尔醒得很迟。他的头不舒服,他隐隐约约感到以前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这个事情就是他和雷邦的交谈。

已是十一点了,但院子里仍然没有光亮。宾艾尔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发现了那把雕花把柄的手枪就放在桌子上。他明白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今天该干些事情。宾艾尔束好腰带,压低了帽子,静静地顺走廊走到街上。昨晚他也漠然视之的大火,现在已大大地蔓延开了。首都现在处处是火。宾艾尔的路线是经几条小巷到厨子街,接着到阿尔巴特街的圣马拉尔教堂,原本这是他早已计划好的行动位置。俄国人和法国人都好奇地看着宾艾尔。他们吃惊他那肥胖而高大的身躯,好奇他那一脸不和气和痛苦的表情,更好奇他那身份不明的举止和装束。

然而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他惶惶不安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像是揣着一件可怕而不熟悉的东西,因为昨天的教训,他生怕自己又会没有了决心。但宾艾尔注定不能按计划去做,因为在他到达目的地的四个小时以前,拿破仑就已经从多罗戈米洛夫门、经阿尔巴特街到达克里姆林宫。

宾艾尔全心全意地扑在现在要做的事情上面,但他很苦恼,好比一个固执地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一些人所具有的苦恼一样。这种不可能,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他的天性会阻碍他。他会苦恼,是因为他怕自己在最后时刻又软弱了。

他走近厨子街,烟雾更浓了,他甚至感到了火的热度。突然,他听到身边一个女人毫无希望的哭声。他停住,然后如梦中醒来的人似的,抬起了头。一位中年妇女正述说自己为了搬东西而将小女儿留在了失火的楼里。见宾艾尔充满同情和兴奋的神色,她明白,这个人可以帮助她。

在女仆的带引下,他从一幢正在着火、快要倒塌的宅子里救出了那个小女孩。

[三十四]

宾艾尔带着那小女孩跑过许多院子还有街道,回到了厨子街头的格鲁津斯基楼房。起初,他没有认出他看到女孩母亲的地方,因为那里已挤满了人群和从所有宅子里拖出来的家具。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他没有看见那个官吏和他的妻子。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看到各种各样的脸。一个格鲁吉亚或亚美尼亚人的家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家人中间,有一个身穿新皮袄、新靴子和长着一张东方人脸形的老人家,旁边的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也有着一张同样脸形的脸,那年轻女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东方美的象征。

正当宾艾尔为找不到小女孩父母在哪而到处打听时,他发现有两个法国兵已经走到那个东方人家庭跟前。其中一个逼着老人脱下了那双新靴子,而另一个则慢慢地走到了那个漂亮的东方美女旁边,双手抓住了她的脖颈。随着一声大叫声,项链从那脖颈上被扯了下来。

看到这些,宾艾尔什么都忘记了。他变得力大无比,这些法国人还没来得及拔出短剑,他就已扑了过去,把那法国人撂倒在地,并用拳头使劲揍他。旁观者发出一片喝彩声,就在此时,一队骑马的枪骑兵巡逻队来到街头。这是一支缉拿纵火犯的巡逻队,他们从他的身上搜出了匕首,于是就立刻坚信宾艾尔是个纵火犯了。接着,宾艾尔便在严格的看守下被单独监禁在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