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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聂赫留道夫和律师一块儿从枢密院里出来,在人行道上走着。律师与聂赫留道夫谈起了刚才枢密官们议论过的那个局长的事情,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不仅没受到按法律应有的处罚,反倒被调往西伯利亚去当了省长。律师说完了这件事情后还说起了另一件事,有几个地位颇高的人,他们是如何侵吞了一笔款项,而那笔集资的款项原是用作建造今天早上他们乘车经过的路旁的那座一直没有竣工的纪念碑。他讲到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里赢得了几百万的巨额财富;还说到了有个人把自己的老婆出卖了而另外一个人又花钱买去了。他讲得津津乐道,这些事情非常清楚地说明了,他律师用来挣钱的那手段与彼得堡的高级官员们用来挣钱的手段相比起来,那是太正当不过了。所以,当聂赫留道夫不等听完他的讲述后,便与他道别了,自己叫了辆街头马车,沿堤岸街回他姨母家了。

聂赫留道夫此时的心情非常忧郁。因为枢密院驳回了上诉就决定了无罪的玛丝洛娃要承受无谓的苦刑,还因驳回了上诉,就让他将要与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定更难坚持了。再有,他想起了律师讲述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丑事,回忆起谢列宁过去是那么的可爱、开朗、正直,如今他却是那样的凶恶、冷漠、令人厌恶,这些统统都让他痛苦不堪。

聂赫留道夫到家之后,看门人也稍带着某种蔑视的神气递给他一张纸条,看门人说,这张纸条是有位妇女在看门人的屋子里写下的。原来这张字条是舒丝托娃的母亲写的。她说,她是专程来感谢她女儿的恩人和拯救者的,另外她还让他,是恳求他一定到瓦西里岛第五条街去找她们。她还说,这对薇拉·叶夫列摩芙娜来说那是至关重要的。并且,希望他在明天一早就过来。

还有一张纸条是聂赫留道夫的以前同事,如今成了宫廷侍从武官的博加特廖夫留下的。聂赫留道夫希望他亲自将聂赫留道夫用那些教派信徒的名义写好的状子呈交给皇帝。博加特廖夫用绝断豪放的大号字写着:他会坚决将状子亲自呈交给皇帝,但是他又突然想到了,聂赫留道夫最好是去看看曾经主管本案的人,当面向他求情,可能那样会更好。

聂赫留道夫停留在彼得堡的最后的几天里,使他陷进了一种灰心失望的状态,觉得每一件事都难以做到。他那些在莫斯科定好的一切计划,现在在他眼里都好似青年时代的幻想,最终就无可避免地会全部破灭。

在他现在从皮包中拿出教派信徒们的上诉书,正打算重新看一看时,这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听差前来敲他的门,要请他去楼上用茶。

聂赫留道夫只好说他很快就到。他把状子又放回了皮包里,然后去了他姨母那里。在上楼的时候,他无意间向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玛莉埃特的那一对栗色马,不禁感到很高兴。

玛莉埃特戴着一顶帽子,但是身上没有穿黑色衣服了,她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浅色的连衣裙。她坐在伯爵夫人的圈椅旁边,嘴里正在尖声尖气地说着什么,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闪闪地发亮,在聂赫留道夫进屋时,玛莉埃特说了一句逗乐的话,那句话逗得心地仁慈的、长着唇髭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伯爵夫人起来十分有趣,她那整个肥胖的身子都笑得抖了起来。聂赫留道夫从他听到的几句话里,知道她们正在谈论彼得堡的第二号新闻,关于那位西伯利亚新省长的奇闻轶事。

“你真要把我笑死了,”她说,笑得咳嗽了好几声。聂赫留道夫不在意地打了个招呼,就在她们的身边坐了下来。他刚想要指责玛莉埃特言行轻佻,她就已经发现他板着脸,显得很生气,于是她马上改变了她的脸相,连她的整个人的情绪也变了,目的就是让他开心。自从她见过他之后,她是在尽力地讨他的欢心。此刻她变得严肃了,对自己的生活总觉得不满意,仿佛丢了什么东西。她不是在做假,好像她的心里正好产生了和聂赫留道夫此刻非常相同的心情,但是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的话,她却是无法说清楚的。

她问他所办事情的结果怎么样了。他告诉他在枢密院没有成功,还谈到他遇见了谢列宁。

“噢!他有一颗多么纯洁的灵魂啊!真可谓是纯洁的灵魂呀。”

“他的妻子是什么一个样的人?”聂赫留道夫问道。“她?嗯,我可不想说她什么。不过也不太了解他。”“怎么,难道他也主张驳回上诉吗?”玛莉埃特怀着由衷的同情问道。“怎么会是这样,我真替她难过!”她叹息了一声,又加上了一句。

他紧皱双眉,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就开始谈起了那个舒丝托娃的事情来,她本来是关在要塞里的,后经她求情才释放了出来。他表示了感激之情,感谢她向她丈夫求了情。接着他还想说这件事的恐怖,她们一家人所受到的苦难,但是她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她自己率先表示了她自己的激愤。

“您不用对我说这些了,”她说。“我丈夫刚对我说她肯定会被释放的,当时就让我大吃一惊。既然她是无辜的,那凭什么又要抓她、关禁她呢?”她就恰恰说出了聂赫留道夫想说的话。

“实在是太可恶了,太不像话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妇伯爵夫人看的出,玛莉埃特在向她的外甥献殷勤,觉得很好玩。“你知不知道?”她插话道,“你明天晚上最好到阿林家去一趟,吉泽韦杰尔要去她家里讲道去。你也一起去吧,”她回转过身来对玛莉埃特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他了,他认为,你肯定会来到基督身旁的。玛莉埃特应当让他务必得去。你也来。”

“我啊,伯爵夫人,我当然不能指挥公爵做什么,”玛莉埃特眼睛盯着聂赫留道夫笑着说,似乎用她的这种眼神表示,他们在对待伯爵夫人的这番话上,确切地说是对待福音派的态度上,已经有了某种的默契。“其次,您知道,我不怎么喜欢这个……”

“你总是与别人不一样,总是我行我素。”“我怎么我行我素了呢?我同最普通的乡下女人那样在信教的,”她高兴地说。“还有第三,”她继续说,“我明天还想去看法国戏呢……”

“噢!那个你已经看见过了嘛……可是,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伯爵夫犬说道。玛莉埃特说出了那个著名的法国女演员的名字。

“你最好去看看,她演得非常之好。”“那我该先去看谁呀,是先去瞧瞧女演员呢,还是先去传教士那儿呢?”聂赫留道夫笑嘻嘻地说道。“请不要钻我的空子。”

“我想还是先到传教士那里去好,接着再去看那法国女演员,否则听讲道就没兴致了,”聂赫留道夫说。

“不,我却认为还是首先去看那法国戏的好,接着再去忏悔,”玛莉埃特说。

“行了,你们别在意了。讲道是讲道,看戏是看戏。人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可不需要把脸拉得二尺来长,人应该有信仰,这样他内心才会快乐的。”

“您呀,传起教来可不比任何一个传教士差。”“要不这样,”玛莉埃特想了想又说,“您明天去我的包厢里找我吧。”“恐怕我去不成……”

一个听差进来,报告说有人来造访。是一个慈善协会的秘书,那正是伯爵夫人主持的慈善协会。

“唉,这位先生真是个没意思的人。我最好还是过去那边接待他吧。完了后头我再过来找你们。您给他倒杯茶,玛莉埃特,”伯爵夫人边说,边急着向大厅那儿走去。

玛莉埃特摘下一只手套,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的手来。

“喝茶吗?”她说话间,伸手就拿起酒精炉上的一把银茶壶,并且还翘着她那小指头。她的面色显得严峻而且阴郁。

“尽管有的人的意见我是非常尊重的,不过他们却将我与我的身份混淆在了一起,使得我心里特别痛苦。”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看上去十分痛苦。聂赫留道夫认为这些话的含义深刻、诚恳、充满善意。这个年轻貌美、衣着华丽的女人能说出这番话时,加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闪闪发光,把聂赫留道夫深深地给迷住了。

聂赫留道夫默默无语,目光一直盯着她的面庞上。“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知道您内心在想些什么。其实您的所作所为谁都知道。我赞赏您的所作所为,我赞赏您。”

“坦白地说,我不值让人赞赏,我做的没那么好。”

“这有什么关系。我了解您的心里,同样了解她……嗯,好了,好了,还是不再谈这些了,”她看到他脸上有些不高兴的神色,就收住了自己的话。“可是,我还听说过一件事,”玛莉埃特说,她现在只希望能把他吸引住,并且以她女性的敏感已经测到他所关注的是什么东西了。“您目睹过监狱里的各种苦难的场景,尽想帮帮那些苦难中的人们,他们在某些人的管制之下,遭到冷酷无情的摧残和折磨,吃尽了苦头,令人伤心难过……我知道,人是可以为此献出宝贵的生命的,我自己也可以这样做。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啊……”

“你应该满足您的命运呀?”

“我?”她问,好像是有人问到了这种问题而使她感到惊讶似的。“我应当满足,而且事实上也是满足的。可是,我内心有种想法正在觉醒……”

“那就不应该再叫它昏睡了,应该相信它,”聂赫留道夫说,这时他上了她那花言巧语的当。过后,聂赫留道夫又不止一次地怀着羞惭的心情回想他们之间的谈话,回想她那些话与其说是虚伪的,还不如说是故意讨好他的,可当她听他说到监狱的可怕景象和他对乡村的印象时,她都显出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在伯爵尚未回来的时候,他们谈得非常投机,简直成了两个不同寻常的朋友,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们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彼此的了解。他们说起当权者的不公平来,说起那不幸的人们的痛苦,说起人民的那穷困,只不过,在交谈的吵闹声中,他们却是在眉来眼去,好像不停地问:“你会爱我吗?”对方便回答:“是的,我会。”异性的魅力用最不可思议的、最迷人的方式,让他们两个相互迷住了。

她临走前又对他说,她永远愿意尽她的所能来帮助他,并且请他明天晚上一定去剧院来找她,就算只呆上一分钟也好,因为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告诉他。

“是呀,否则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她又说了一句,还叹息了一声,于是非常小心地把手套戴在她那戴着几枚大戒指的手指上。

“那您就答应来吧。”聂赫留道夫同意了。

那天夜里,聂赫留道夫独自呆在他住的屋子里,躺在床上,但是久久无法入睡。他想到了玛丝洛娃,想到了枢密院的驳回裁决,还想到了他决意要跟她一起走,想到他放弃了土地的所有权,但是突然,又好像同所有这些想法作对一样,玛莉埃特此刻突然出现他的脑海中,她说到:“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和您相见呢?”此时她那种哀伤的表情,这些都是那么的清楚,就如同他真的亲眼看到了她一样,他自己也不禁也觉得好笑。“我要去西伯利亚了,这么做对吗?我放弃了我的那些财产,这么做对吗?”他向自己问自己。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在这个皎洁的夜晚,窗帘留着隙缝,月光从那里透露了出来时,却是忽明忽暗的。他大脑里乱极了。他在自己心中回忆原来的那心情,回想他原来的事情,可是那些思想已经不能再像原先那样能说服自己了。

“假如这些仅是我编造出来的,那我就无法像那样生活下去,我对我那行为感到懊悔了,那该怎么办呢?”他暗自思忖道。他又无法找到问题的答案,他心里又出现了一种好久不曾体验过的烦恼和失望。他无法把这些问题完全地搞明白,就渐渐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噩梦,如同从前赌博输掉了一大笔钱之后所常见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