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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那个能使彼得堡全体囚犯们的厄运有所减缓的人,是个祖籍日耳曼的男爵,他是一个功勋卓著,却大脑糊涂的老将军。他曾得到过许许多多的勋章,但是一个也不佩戴,仅仅在上衣的纽扣孔里戴一个白色的十字章。他曾在高加索服务过,那个使他万分自豪的十字章就是在那里荣获的,因为当时他率领着头发剪得很短和身穿着制服的俄罗斯的农民,手持枪支和军刀,杀戮过上千名捍卫自己的自由、家园、亲朋好友的人。后来他就在波兰供职,在那里又迫使俄罗斯农民犯下了种种罪行,他又因此获得了勋章和军服上的新饰物。如今他已经成了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家伙,并安守于他现在的这个重要职位,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从上面下达的各种指示,他对这些指示极为重视,觉得天下万事都可改变,只有这些来自上头的指示例外。他的责任就在于把那些男女政治犯锁进地牢和单身牢房里,并且对他们百般折磨,结果是不到十年就要死去一大半,里面一部分人发疯、一些人因肺痨病而死去、一些人自杀、有人绝食死去、有人用玻璃片割断血管、有人上吊、有的人把自己活活烧死。

所有的这一切,老将军全都知道,他残忍地默许这一切的发生,任何事件都不能触发他的良知,这一切事件都是由于执行以帝国皇帝的名义从上边下达的指令造成的结果。

聂赫留道夫乘着马车来到了老将军的住所,塔楼上的那自鸣钟又响了两下。聂赫留道夫一听到这钟声,不禁就想到了他在十二月党人的笔记中读到过的这种,每个小时响一次的动听的音乐,那是怎样打动那些终生被囚禁的犯人的心。

一个当听差的传令兵,拿着聂赫留道夫的名片进了客厅,此时贞德的灵魂在通过茶碟正在和他们说话。

“请他去书房吧。”老将军接过传令兵递过来的名片,蹙了蹙眉头,对传令兵说。

“见到您非常高兴啊,”将军用沙哑的声音对聂赫留道夫说出了这句亲切异常的话,向他指了一下写字台旁的那圈椅。“您什么时间来的彼得堡?”

聂赫留道夫说他刚到这儿不久。“您母亲,公爵夫人,身体都好吧?”“我母亲已经谢世了。”“很抱歉,真是遗憾。我儿子告诉我说他碰到您了。”将军的儿子的和他父亲作的是同一种职业。他在军事学校毕业了之后就去了侦缉局供职,他的职责就是管暗探。他很为自己他在那儿所担负的职责而骄傲。

“是的,我和您父亲曾一起共事过。我们是老朋友,又是同事。怎么,您还在机关供职吗?”

“不,我从未在机关里供过职。”将军不以为然地垂下头。“我找您来,是有件事得求您,将军,”聂赫留道夫说。“我很愿意效劳。我能在什么事上帮助您呢?”

“如果我的请求不合适,那就请您一定要原谅我。但我还是必须转述这个请求。”

“什么请求?”“在您这里关着一个姓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请求您能允许她来见见他,或者至少能把一些书籍转交给他。”

将军对聂赫留道夫所提的问题没有表态,他既不表示赞成,也未表示反对,歪着头,眯缝着眼睛,好像在认真思考什么似的。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思考,他对聂赫留道夫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知道他一定会摆出规章制度来回答他的。现在只是养养神而已,什么也都不想。

“这件事,您要知道,我是不能决定的,”他做停顿之后说道。“探监,需要最高当局所批准,这是有明文规定的。只有法令认同的事情,才准许做的。至于书,那我们这儿就有—个图书馆。只要准许他们阅读的书,就会借给他们看的。”

“是啊,但他所需要的是一些学术性著作。是他进行学术研究所需的。”

“您千万别相信这些话。”将军稍微沉吟片刻。“这根本不是为了钻研学问。事实上,这不过是自找麻烦罢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他们的处境很困难,总要想办法打发时间才行吧,”聂赫留道夫说。

“他们总是在诉苦,”将军说。“其实,我们是非常了解他们这些人的。”

他简略地说起了他们,好像说到某些个别的、劣等人一样。“在这儿,我们给他们提供了很优越的条件的,像这种条件在监狱里面那可是见不到的,”将军继续说道。接着,他好像要在证实他的话似的,开始详细介绍为犯人们提供的各种舒服的环境,仿佛这个机构的宗旨就是专为监禁的人们安排舒适的处所一样。

“过去,真的,那可是十分艰苦的,但如今他们囚禁在这里却都得到了周全的照顾。他们常常吃三个菜,其中总要有一个肉菜:要么是肉饼要么是肉排。每逢礼拜天,他们还会多加上一道菜,那是甜食。因此,但愿上帝保佑,使俄国人人都能够吃到这种伙食。”

将军也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显然,一旦谈起他所强调的事情来,总会把他絮絮叨叨许多次的话照例翻来覆去说一遍,借此来证实那些犯人多么的贪婪,多么的不知感恩。

“他们既可以读关于宗教的书,还可以读到旧的杂志。我们的图书馆里有很多适合他们看的。只是他们不去读。开始他们好像还饶有兴趣,但是到了后来,还有一半的新书没有裁开,旧书干脆就无人再问津了。我们还做过试验,”将军说,脸上还带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们专门往书中夹上张纸片。最后那些纸片一直都还得留在书里。再说这里也并不干涉他们写字的自由,”将军继续说。“这里既提供他们石板,也提供石笔,因此他们完全可以用练字以作消遣嘛。他们可以写了擦,擦了再写呀。但是他们就是不去写。不,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安定下来的。他们只是刚开始有点儿烦躁不安而已,随着时间一长他们会变得很安静的,”将军只管说,但并没有留意他那番话中所蕴含的残酷。

聂赫留道夫听着他那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看着他那僵硬衰老的肢体,看着他白色的眉毛下面那对既昏暗又无神的双眼,看着他军服的领子上面衬托出的那一对苍老的、刮得精光的、皮肉松弛的颧骨,看着这个人因为极端残酷地杀戮众多生灵而得到的、让他自豪的白十字章,心里就明白了:反驳他的话或揭穿他那番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但他依然提起精神来,向他打听了另外的一个案件,也就是有关女犯人舒丝托娃的案件,说他今天已经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了,上面下达指令要把她放出来。“舒丝托娃?舒丝托娃……我没办法记住每一个犯人的名字。因为他们有那么多人,”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责怪他们的人太多。他按了按铃,让人把办事员给找来。”

办事员是个身强体壮之人,长了一对滴溜溜转的大眼睛,进来汇报说,舒丝托娃囚禁在一个防卫森严的地方,而且说有关她的公文还没有看到。

“只要我们拿到了公文,我们马上就把她释放了。我们不会再扣留他们的,”将军说,他那张苍老的面孔看起来更加丑陋了。

聂赫留道夫站起了身来,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显出他对这个可恶的老家伙产生的既厌恶又同情的复杂心情了。再说,那个老人同样认为用不着对他老同事的这个显然步入歧途的儿子太过严格,在分别时对他顺便嘱托几句就行了。

“再见了,亲爱的,您不会怨恨我吧,我是出于爱您才说出这番话的。希望你不要与我们这里关着的这些人打交道了。他们都是罪犯。都是一些道德败坏的人。我们最清楚他们。”他好像有多么深的体会。

“您还是去机关里供职比较好,”他继续说。“沙皇需要诚实的人……祖国同样也需要,”他又补充道。“是的,如果我和大伙都和您一样,都不去机关里供职,那怎么行呢?我们常常批评现在的制度,但我们自己却不去想该怎么办。”

聂赫留道夫长长地叹息一声,握了一下屈尊地向他递过来的那只如枯般的大手,便走向屋外。

将军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扭了扭他的腰部,又返回到了客厅。

此时聂赫留道夫租的马车已经驶离了大门。“这地方可真让人是憋气呀,老爷,”车夫转过头来对聂赫留道夫说道。“我真想离开,不等您了。”“是啊,在这里感到很难受,”聂赫留道夫赞同地说,敞开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默默无言地出神望着烟色的云在天空飘浮着,望着涅瓦河上微风吹过产生的银光闪闪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