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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是一位退休的大臣,而且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自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坚决相信,觉得就像鸟雀生来就要吃虫子一样,他生来就是品味由高薪厨师烹制的名贵的佳肴,穿着最舒服最昂贵的服装、乘坐最安全最快捷的马车,因此所有这一切东西都要为他准备妥当。另外,他还觉得,他从国库里支取的钱财愈多,他得到的勋章以至钻石奖章就愈多,要是他能频繁地和皇亲国戚们见面和攀谈,那就愈好。

其它一切事物和这些主要的宗旨相比起来,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觉得全都无关重要了。他在彼得堡一直渡过了四十年,直到四十年届满时做上了大臣。等他晋升为大臣,不仅所有那些倚仗他的人以及他的亲信,甚至一切局外的人士,统统认为他是一个绝对聪明的治国天才。可是过了一些时间之后,他却毫无建树,毫无才干,于是根据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他只好退居二线。这时人们才知道,他不但根本就不是个绝对聪明和思想深刻的人,并且还是一个昏庸无能、学识浅薄、却又不学无术的人,可是这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的,他依然觉得,他依然有年年得到大量的公款,年年得到新的勋章来装点他那华服的权利。这种信念根深蒂固,而且谁都不敢反对送给他这些酬劳。他照例每年都得到好几万卢布,一部分作为养老金,一部分作为酬劳费,另外,他每年都要获得他极度注重的新的权利,这就是把那些新丝绦缝制在他衣服的肩上或长裤上,将新绶带和珐琅星章挂在他礼服上。为此,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就有了广泛的交往。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听聂赫留道夫说话,活像是在过去听那些的官员汇报什么工作似的。他听完了之后,就说他要为聂赫留道夫写上两封信,当中的一封是呈交上诉部的枢密官沃尔夫的。“至于这个人,大家看法不同,不过dans tous les cas c'est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 ,”他说。“他还欠着我的人情呢,一定会尽力办的。”他还要写的另一封信,是呈交上诉委员会的一个影响深远的人的。当聂赫留道夫告诉他菲多霞·彼柳柯娃的案件时,他还非常感兴趣。聂赫留道夫对他说想把这个案子写个呈文递给皇帝,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说,这也的确是一个很感动人的案件呀,如果有机会,他也许会在那儿稍带提一提这桩事。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确定。上诉的事还是先按照规矩办好一些。

聂赫留道夫拿到伯爵所写的两封信以及姨母给玛莉埃特写的一封信之后,立即就赶去那三个地方。

他先去了玛莉埃特家。当时他和她认识时,她还是个并不富裕的贵族家庭的十几岁的小姑娘呢,过后他得知她嫁给了个财大势重的人。但是有关此人,好像名声很坏,主要是他极为残忍地对成百上千个政治犯。这时聂赫留道夫便和平常,心情十分沉重,他想到他为了帮助受压迫的人们,却只好站在压迫者的一方,现在是他去请求这个玛莉埃特以及她的丈夫,确实会令他觉得非常难堪、羞惭,不悦,但是,为了那个囚在单身牢房里的可怜的女人能获得释放,使她和她的亲人都再不会受折磨了。

一个英俊、整洁、彬彬有礼的车夫为他赶车,终于到达了河附近的玛莉埃特的那座住房的前面。这门前停放着一辆马车,上面摆放着两匹戴眼罩的英国马套。一个像英国人的车夫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手持马鞭,显出一副神气的模样。“将军不待客。将军夫人也不待客。她现在就要乘车外出。”

聂赫留道夫递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写的那封信,并递上了他的名片,接着走到一张放着来客记事本的小桌旁边,开始写:访问未晤,甚为遗憾。这时,听差就向楼梯口走了过去,看门人走到了大门外面,大喊了一声:“赶车过来!”勤务兵就立正身子,把两手垂下,双目迎接从楼上迈着快步走下来的太太。

玛莉埃特身材矮小,头戴着一顶大帽子,上面插了一根羽毛,穿着黑色连衣裙,外边披一件黑色斗篷,手上戴着一副黑手套,面孔被面纱遮盖着她急切地向迈着步代向马车的位置走去。

她看见聂赫留道夫,就掀起面纱,露出她那一对闪亮的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哦,你是德米特利·伊凡内奇公爵!”她用愉快而悦耳的声音叫道。“我们应当认识……”

“啊,您竟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是啊,当时我和我的妹妹还都暗恋过您哪,”她用法语说道。“可是,您现在可变化太大了。真遗憾了,我这就要出门去。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楼上吧,”她说着,迟疑不决地稍停了下来。她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不行,不行了。我要去卡曼斯卡娅家参加安魂祭,她快要难过死了。”

“卡曼斯卡娅是谁啊?”

“您难过没听说过她吗?……她的儿子在决斗时丢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他是和波津决斗的。这是她惟一的儿子呀。这可太吓人了。他的母亲快伤心死了呀。”

“啊,我听到过的。”

“不行,我最好还是去一下好。那您改在明天或今天晚上来好吗?”说罢,她踏着轻松的脚步向门口走去。“今天晚上恐怕不行,”他边说边,与她一起向外边的门廊走去。“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有求于您的,”他说。“什么事呀?我会尽力。”

“这里有我姨母给您写的一封信,信上写的就是想拜托您的事,”聂赫留道夫边把那封信递给了她,信封很长,上面印着个大花的字体。“您看过了信就都知道了。”

“我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伯爵夫人认为,我在各种事情上都可以控制我的丈夫。可她想错了。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也不想干涉他的那些事。但是,为了伯爵夫人和您,我可以破一次例。那到底是件什么事啊?”她说着,把一只戴着黑手套的小手伸出来,去摸索她的衣兜,却一无所获。

“有一个姑娘关在要塞里。可她生着病。她与那个案件丝毫没有关系。”

“她姓什么?”

“舒丝托娃。莉吉娅·舒丝托娃。在信上写得很具体。”

“唔,那好,那我就试试看吧,”她说着,轻盈地坐进了那辆四轮马车里,她打开了一把阳伞,这时听差在赶车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那辆四轮马车慢慢地开始移动了,但这时她用阳伞碰了一下车夫的脊背,马车停了下来。

“请您务必要来啊。没事也可以来嘛,”她说着,轻轻地笑了笑。接着,她就像戏剧谢幕一样,放下她的面纱。“好吧,我们走,”她再次用阳伞碰了一下车夫说。

聂赫留道夫挥动着他的帽子向她致意。轻便马车奔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