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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聂赫留道夫在大门口按了铃,心想不知玛丝洛娃今天的情绪怎么样,一位看守从里面出来开门,他就打听起玛丝洛娃来。看守走进去问过了,回来说,她在医院里呢。聂赫留道夫便又去了医院。医院的看门人是个很和气的老人,马上问过了他想见什么人之后,马上讲他进去了,他向儿科病房里走去。这时有一位年轻的医师走了出来,全身散发着石炭酸的味道,在走廊上看到聂赫留道夫时,严肃地问他要干什么。他恐怕聂赫留道夫会对他提出什么违章的要求,于是就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这里没有女人,这里是儿科病房,”他说。

“我知道,我是要见一个从监狱里调过来,干杂活儿的女助理护士。”

“哦,这里共有两个这样的人。那么您究竟要干什么呀?”

“我是其中的那个玛丝洛娃的朋友,”聂赫留道夫说,“我想见一见她跟她道别,因为我很快就要去彼得堡为她的案子递诉状。瞧,我还想把这个交到她手上哩。这里面只有一张照片,”聂赫留道夫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给医师看。

“嗯,这没问题,”医师说,态度比先前和气多了,接着扭转身差一个戴着白围裙的老太婆去把玛丝洛娃给找来。

“您是在这里坐一会儿?还是去接待室。”“多谢,”聂赫留道夫说着,趁医师对他的态度有了善意的变化,就向他打听玛丝洛娃在医院里工作的情况。“还可以。要是和她以前的环境相比较,那就应该说她干得已是很好了,”医师说。“瞧,她来了。”那个年迈的女助理护士自一扇门里走了出来,玛丝洛娃就跟在她的后面。她一身条纹的连衣裙,外边围着白围裙,头发捂在三角头巾里面。她一见聂赫留道夫,脸色立刻就变得通红,好像有点儿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儿,接着蹙起了眉梢,低头垂着眼帘,大步踏着走廊里铺着的长地毯走了过来。她走到聂赫留道夫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过手去和他握了一握,她的两颊涨得更加红了。从那次他们交谈过后,聂赫留道夫就再没见过她,如今以为她的心情还会和那次一样。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她却彻底地变了一副模样,脸上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冷淡、羞怯,聂赫留道夫感到她好像对他并没有好感。他把方才对医师说过的那些话又向她重复了一遍。并递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他由帕洛伏带回来的那照片。

“这是我从帕洛伏翻出来的,老照片了。也许您还能喜欢它。给您留下吧。”

她微抬黛眉,用她那斜视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好像在问这是在干什么。但她还是静静地收下了信封,把它塞进了她的围裙兜里。

“我见过了您姨妈,”聂赫留道夫说。“是吗?”她冷冰冰地说。“您在这里过得好吗?”聂赫留道夫又问。“没什么,很好,”她说。

“累吗?”“不,不太累。但是我还不大习惯。”

“您能离开那边,我很高兴。”“‘那边’是哪儿?”她说,她脸上涌起了潮红。“我是说监狱,”聂赫留道夫连忙说道。“这里有什么好的呢?”她问。“我想,这里的人比较好一些。毕竟是医院,他们不像那边的人。”“那边的也有很多好人,”她说。

“我为敏绍夫家的案子已奔走过了。但愿我的路没白跑,他们能被释放,”聂赫留道夫说。

“愿上帝保佑,这样最好。她可是一个好老太婆呀,”她说,再次表示了她对老太婆的评价,接着笑了笑。

“今天我就动身去彼得堡。您的案子不久就要受理了。我期望能撤消原判。”

“不管是撤消还是不与撤消,现在对我都一样,”她说。

“您说‘现在’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她说,用探询的目光瞅了一瞅他的脸。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您都一样,”他说。“但是对我而言,您宣判无罪也罢,宣判有罪也罢,反正也是都一样了。无论有什么情况,我都会遵守我的承诺,”他坚定地说。

她抬起了头,她那对斜视的黑眼睛又仿佛盯住了他的脸,也仿佛瞧着别的什么地方,这时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然而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和她眼睛反映出来的完全相反。

“您何必说这些呢,”她说。“我说这句话是要您明白我的心。”

“有关此事,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没必要再说的了,”她强忍着笑,说道,病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沸腾起来。也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

“好像是他们在叫我,”她说,又不安地扭头看了看。“好吧,那么就此告别了,”他说。她佯装着没留意他递过来的手,也没和他再握手就迅速扭过身子,竭力掩饰住她的兴奋的心情,沿着走廊上的长条纹地毯匆匆地离去了。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是怎么想的?她感受怎样?她是在考验我呢,还是确实不想原谅我?她是不能够把她的想法和感受全盘托出,还是根本不想说?她是回心转意了呢,还是耿耿于怀呢?”聂赫留道夫自问自答,但是不管怎样总也得不出答案。他只知道的这么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身上正在发生着,以她的心灵而言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仅把他和她连系起来,并且把他和促成这种变化的人都连系起来了。这样的连系使他欢欣鼓舞,心中充溢着融融温暖。

玛丝洛娃又回了病房,那里有八张儿童的小病床。

她遵从护士的安排,开始逐一收拾床铺。结果铺床单时把腰弯得太低了,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一跤。

一个病后正在恢复、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男孩子看着差点摔倒的样子,笑了起来,玛丝洛娃也忍不住了,于是就坐在了床沿上,也哈哈大笑起来,使得好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开怀大笑起来。结果那个护士厉声对她吼道:

“快别笑?你以为你在哪儿呀!快去拿饭。”玛丝洛娃不再笑了,拿起饭盒离开了,但是她在走之前,和那个缠着绷带、医师禁止他笑的男孩彼此对视了一眼,又噗哧一声笑了。

这一天,每当病房里没人时,玛丝洛娃就经常从那个信封里把那照片抽出一点儿,瞧上一眼。但是直到下班以后,回到她和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那房间时,趁那个助理护士不在的时候,她才从信封中把那张照片整个地取了出来,含情脉脉地瞧了许久许久,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几张面孔、他们的装扮、阳光的台阶以及灌木丛,而他的脸、她的脸、两个姑姑的脸在一片灌木丛中尤为显眼。她瞧着这张旧得泛黄的照片,是那样的喜欢,尤其是对她自己和她那张年轻、漂亮、前额上垂下鬈发的面孔瞧得出了神。她瞧得那么的专心致志,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和她同住的助理护士已经进了屋子。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强体壮、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也俯下了身来,瞧着那照片问。

“这是你吗?”“是呀?”玛丝洛娃看着她的同房伙伴的脸,微笑着说。

“那这是谁呢?”“是他吗?”“还有,这是他母亲吗?”

“这是他姑姑。难道你没认出我来吗?”玛丝洛娃问。“哪儿能认得出来呢?我根本看不出来。整副模样全都变了。再说了,从那时算起至今恐怕将近有十年了吧!”

“不是十年,而是一生,”玛丝洛娃说,忽然她以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消失殆尽了。她的脸色阴郁了起来,两条眉毛之间凹进去道道皱纹。

“怎么啦,那时的日子肯定轻松愉快吧。”“是呀,轻松愉快,”玛丝洛娃重复说道,闭起了眼睛,摇了摇头。“还不如做苦役呢。”“怎么可能?”

“真是这样的。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到早晨的四点,周而复始。”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继续那种生活呢?”“她们倒是想放弃,但是不可能。不过,还提这些干什么!”玛丝洛娃说完,倏地站了起来,把那照片扔进了小桌子的抽屉里,强忍着愤怒的泪水,跑到了外边的走廊上,砰地一声就关上了背后的门。刚才,她看着照片,想起了那时的光景,回想着她当年是多么的幸福快乐,想像着如今同他在一起,又将会是多么的幸福。她同伴的话却让她想到她目前的处境,想到她在那边的生活,反正让她想到了那些生活中骇人的景况,而在此之前,她感受并不深。

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想起那所有痛苦的晚上,尤其是那个谢肉节的晚上,她痴痴地等待着一个曾答应替她赎身的大学生。那天她穿的是件沾满酒水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红色蝴蝶结,精疲力竭,虚弱无力,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深夜两点钟才把那客人们打发走,趁跳舞的间歇,挨着为提琴伴奏的女钢琴师身旁坐了下来,这个女人骨瘦如柴,满脸的粉刺。她和女钢琴师相互诉说着她们讨厌之处。这时克拉拉向她们走了来,她们三个人就立刻决定要一起离开这种生活。突然前行中又来了一些酩酊大醉的家伙,吵吵嚷嚷。小提琴师就又开始奏起舞蹈的前奏曲,女钢琴师配合地敲打着琴键,弹起了卡德里尔舞曲的第一段。有一个个子矮小、满头大汗的男人,嘴里一嘴酒气,不停地在打着酒嗝儿,当舞曲奏到第二段时,他就脱去了燕尾服,走到她的跟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另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胖家伙,也是身穿燕尾服,拥住克拉拉。于是他们又蹦又跳,旋转,叫喊,喝酒,闹腾了好一阵子……就是这样,一年,两年,三年年年如此,天天如此。她的面貌能不变吗!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她心中突然又一次燃起了她对他的旧恨,只想痛骂他一通,训斥他一回。她后悔今天放过了一个向他重述一遍的好机会:她非常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绝对不屈从于他,绝对不允许他再像以前利用她的肉体,如今又要在精神上利用她,绝对不允许他让她在她面前再来显示他的大度。

她既怜惜自己,又徒然斥责他,她希望用酒来排除这种痛苦。如果现在是在狱中,她就会违背她的诺言,喝起酒来。但是,在这里没有酒,她在走廊里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小屋里,独自为那坎坷曲折的身世哭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