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14971200000113

第113章

政治犯的住所是两个小小的牢房,门外的那一部分过道是与外部分开的。聂赫留道夫走入与外部分开的那过道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希蒙森了。希蒙森身穿着短外衣,手中攥着一段松木,蹲在火炉旁,炉门被热气抽着,不断地抖动着。

希蒙森看到聂赫留道夫之时,没有站起来。他从两道突起的浓眉下面抬起双眼打量着他,并和他握了握手。

“我很高兴您能来这里。我正想见见您呢,”他露出了喻意深长的神情说,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聂赫留道夫的眼睛。

“您有什么事吗?”聂赫留道夫问道。“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说。我现在正忙着呢。”于是希蒙森接着生炉子,按照他自己那套科学原理来烧炉子。聂赫留道夫刚想走入第一个牢房门时,玛丝洛娃就从另外一扇门里出来了,弯着身子,手里拿着扫帚,正把一大堆的垃圾和尘土朝炉子那儿扫。她身上穿着白的短上衣,把裙子的下襟塞进腰里去,脚穿长筒袜。为了挡土,她头上还扎了一块白头巾,一直包到眼眉毛。她看到聂赫留道夫后,就挺直了腰杆,脸涨得红通通的,面带微笑,撂下扫帚,在裙子上又擦了一下手。“您是在收拾房间吗?”聂赫留道夫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握了握手。

“对啊,这是我的老本行了,”她说着,又微微笑了笑。“这里简直是太脏了。我们一遍遍地在打扫。怎样,那条方格毛毯烤干了没有啊?”她转过身子问希蒙森。

“就快干了,”希蒙森说,用一种别样的目光在看着她,令聂赫留道夫不由得感到吃惊。

“哦,那么我一会儿再来拿吧,我干脆把皮袄也拿来一起烤干吧。我们的人全都在这里呢,”她对聂赫留道夫说道,指了一下最近的一个门,她自己却走向较远处的那一个门。

聂赫留道夫打开房门,走进了一个狭窄的牢房。那里面有一盏小小的铁皮油灯,放在很低的板铺上面,光线很微弱。牢房里阴暗,一股还尚未落定的尘土的气味儿、以及潮气和烟草的味道充斥在整个牢房里。

铁皮灯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部分,但是板铺依旧处在阴影之中,有些跳动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不定。

这是一个不大的牢房里,除了两个男犯人不在之外,因他们是负责管理伙食的,此刻已到外面去取开水和食物了。这里有聂赫留道夫早就认识的薇拉·叶夫列摩芙娜,她面黄肌瘦。她瞪着一对惊慌紧张的大眼睛,额头上露着一根很粗的青筋,身上穿一件灰色短上衣,头发短短的。她端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张摊开的报纸,上面撒满了烟草,她双手利索地把那烟屑塞入带烟嘴的纸筒里面。

这里还有一名女政治犯,是聂赫留道夫觉得最可爱的一位。她的名字叫爱米莉·兰采娃,她负责管理内务,即使在最苦难的处境中也能从内务上表现出这个女性的治家的本领,并且又极具魅力。她这会儿坐在油灯前,挽起袖筒,用晒得黝黑细巧双手擦拭着带柄的杯子和茶盅,然后把它们放在板铺上已铺好的一个毛巾上。兰采娃长得并不漂亮,但脸上却透着聪明而又温柔的表情,她有一个特点:她每次微笑的时候,那张脸就立刻变成了一朵花似的。如今她就是用这样的笑容来迎接聂赫留道夫的。

“我们以为您已经返回俄罗斯,根本不会再来了呢,”她说。

玛丽娅·帕甫罗芙娜也在这里呢,她坐在较远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为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干着什么事情,那女孩嘴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发出悦耳的、幼稚的童音。

“您来了,这真是太好了。”“您看到卡佳了吗?”玛丽娅·帕甫罗芙娜问聂赫留道夫。“您看,我们这里来了位多可爱的客人呀。”她指指小女孩说。

这儿还有阿纳托里·克雷里佐夫。他就坐在板铺上的一个较远的地方,弯着身子,盘着腿,穿着毡鞋,把双手放在皮袄的袖管里面,面容消瘦而苍白,浑身有点发抖,用那双得了热病的眼睛看着聂赫留道夫。聂赫留道夫正要向他走去时,看见房门的右侧,坐着一个长着浅棕卷发的男犯人,戴着眼镜,身上穿着橡胶上衣,一边收拾他物品,一边美丽可人的戈拉别茨说着话。这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革命者诺弗德沃洛夫,聂赫留道夫急急忙忙地同他打招呼。他之所以急忙地跟他打招呼,是因为在这些政治犯的中间,他就最讨厌这个人。诺弗德沃洛夫闪动着浅蓝的眼睛,从眼镜里瞅着聂赫留道夫,紧蹙着双眉,也把他那瘦长的手伸出来和他握手。

“怎么样,您的旅行很快乐吧?”他分明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对啊,的确很有意思,”聂赫留道夫回答他道,装作没听出什么话外音,而是把它当作一句客套话而已。他说完之后,就向克雷里佐夫那儿走了过去。

聂赫留道夫外表上看装得若无其事,可是心中对诺弗德沃洛夫则是怨恨的。诺弗德沃洛夫故意说的那句话,他那有意说出难听的话以及做出令人不悦之事的目的,破坏了聂赫留道夫这时所有的不错的心情。他觉得很是懊恨和气愤。

“怎么样,您的身体好些了没有呀?”他问道,握了一下克雷里佐夫伸来的那只冰凉发抖的手。“没事,只是身上感到有点冷,我身上的衣服全都湿了,”克雷里佐夫说,急忙把手又揣进了皮袄的袖管里。“这儿也冷得要命。看,窗户上的玻璃都打破了。”他指着铁格里边的那块玻璃窗,上边有两个大窟窿。“怎么回事,您为什么很久没来了?”

“他们一直不让我进来,那些当官的管的很紧。只有现在这个军官还比较好说话一点。”

“哦,真是一个不错的军官!”克雷里佐夫说道。“您去问一下玛莎,她今天清晨在干什么。”

玛丽娅·帕甫罗芙娜没有从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讲起了在今天清晨从旅站出发时,她为那个小女孩做了些什么事情。

“照我看来,全体一起反抗才行,”薇拉·叶夫列摩芙娜断然地说道,同时又迟疑而胆怯地向周围的人瞧了瞧。“弗拉基米尔曾反抗过,但是那远远不够的。”

“还谈什么反抗不反抗?”克雷里佐夫说道,心烦地皱起双眉。当然,薇拉·叶夫列摩芙娜的虚伪做作、神经质,早已让他很反感了。

“您是来找卡佳的吧?”他转过脸来对聂赫留道夫说道。“她一直在干活,打扫屋子卫生。这间屋子、我们男犯人的屋子,都是她打扫的了,现在在打扫女犯的屋子呢。但就是这些跳蚤弄不掉,咬得人心里不舒服。玛莎在那边做什么呢?”他问道,看了一下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在的那个角落。

“她正在给她收养的小女孩梳头呢,”兰采娃说。“那么该不会她把虱子传到我们的身上来吧?”克雷里佐夫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很注意。如今她可干净多了,”玛丽娅·帕甫罗芙娜说着。“您带她去吧,”她转过身子去对兰采娃说,“我去帮卡佳一下。还要把那条方格毛毯给她带了去。”

兰采娃把小女孩抱了过去,带着母性的慈爱把孩子的两只赤裸的胖嘟嘟的小胳膊紧贴在自己的身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又给了她块糖吃。玛丽娅·帕甫罗芙娜很快走了。紧接着,那两名管生活的男犯人拎着开水和食物,回到了牢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