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14971200000114

第114章

进来的两个人中一位是个年轻人,身材不高、瘦骨嶙峋,身着一件有挂面的羊皮袄,脚蹬一双高筒靴子。他走起路来步履轻捷,手里拎着两个装着开水的大茶壶,腋下夹着一个用毛巾包起来的大面包。

“哦,原来是我们的公爵又来了,”他说,就将茶壶放在那些茶杯的正中间,把面包递给了玛丝洛娃。“我们买了一些最好的食物,”他边说边,脱下了皮袄,从大家的头上抛了过去,落在板铺的一角上。“马克尔买了牛奶和鸡蛋。今天完全可以开个舞会了。啊,基里洛芙娜总是把屋子收拾得那么整洁,”他看着兰采娃笑吟吟地说道。“来,你现在过来沏茶吧,”他转过身子对她说。

这个人的整个外貌,无论是举止、说话的语气、还是眼神,都洋溢出活力和欢快。走进来的另外一人是却正好相反,相貌忧郁而低沉。他的个子矮小,身体消瘦,灰色的瘦脸上突出着两块高高的颧骨,两只好看的淡绿色眼睛离得很宽,薄嘴唇。他身穿一件旧棉大衣,皮靴外边还穿了一双雨鞋。他拎着两个瓦罐和两只树皮篮子。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兰采娃的眼前。他看到了聂赫留道夫,就弯了下脖子对聂赫留道夫点点头,但他的眼睛却在一直注视着聂赫留道夫。接着,他勉勉强强地伸出了一只出了汗的手来跟他握手,缓慢地从篮子里取出食物一一摆放好了。

这两个政治犯要说都是农民出身。前一个是农民纳巴托夫,后一个是工厂工人马克尔·昆德拉吉耶夫。马克尔三十五岁时才加入到革命的队伍当中,而纳巴托夫在十八岁时就已经参加了革命。纳巴托夫起初毕业于农村学校,因为才华出众考上了中学,后来一直依靠当家教维持着生活,到毕业时,荣获金质奖章,然而他没去上大学,因为他还在念七年级时,就已经想好了:既然他是农民出身,那就应当回到民众当中去,去教他们那些被遗忘的兄弟。后来是他真的这么去做了:刚开始他曾在一个大村子里当文书,但是没过多久就被捕了,因为他曾读宣传资料给农民听,在农民们中创建了一个生产消费合作社。第一次,他在狱中关了八个月,后来被放出来了,暗地里仍受监视。他获得了自由以后,马上又去了另一个省的村子里当了乡村教员,仍然干他以前从事的那事情。他再次被逮捕,这次在狱中被关了一年零两个月了,在狱中却更加坚定了他的革命信念。第二次出狱之后,他被流放到过彼尔姆省。他从那里逃了出来。结果他又被逮住了,又关押了七个月,再次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在那儿,他又因拒绝向新沙皇发誓,所以就被判处流放到雅库茨克区。因此他成人以后,有一半的日子是在监狱和流放中渡过的。这所有的遭遇并没有使他变得性格暴躁,甚至也没有损耗到他的身心,反倒使他的精力更加充沛了。他非常喜爱活动,胃口也特好,总是干这干那的,兴致勃勃,乐观豁达。他从不后悔他干过的每一件事情,也从不去揣测未知的明天,而是把自己所有的智慧、机灵、实际经验都落实在目前的每一天生活当中。他每获得自由以后,总是根据他给自己确定的目标而去继续努力工作,一旦坐了牢,他决不气馁也仍然是精力十足地工作着。是一个以团体为主的人,而对自己好像是一无所求,一贫如洗也能让他非常满足,但是为同志们他却有着更多的要求,他为了大家无论做什么都乐意干,并且废寝忘食、马不停蹄。他的老母亲到现在还健在,是一个不认识字的寡妇,并非常迷信。纳巴托夫经常帮她干活,只要他有空,他就经常回去看望她,帮她干活。他和过去的同伴,农村的青年经常相互交流,和他们一起吸低劣烟草卷成的狗腿烟,和他们比试武艺,向他们宣传,告诉他们革命会带给人民什么好处革命让他们拥有土地,永远不会有地主和官僚。在他看起来,革命就不该改变人民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对于这点他和诺弗德沃洛夫以及诺弗德沃洛夫的信徒马克尔·昆德拉吉耶夫各持有不同的见解。在他看来革命,不应该破坏整座大厦,只应该把这个漂亮、牢固、雄伟、为他所热爱的古老大厦的里面的房间重新布置装修一下就行了。对于宗教来说,他从不考虑各种虚无缥缈的问题,不考虑物种的起源,不考虑阴间的生活。上帝,对他来说也好像是在阿拉戈的心中一样,是他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感受到需要有什么假设。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创造的,到底摩西说的正确呢?还是达尔文说的正确呢,他从不过问。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动摇的、牢固的、从先辈那里传承下来、并且为所有的庄稼人所共同拥有的信念,这就是:如同生物界什么东西都不会灭亡一样,并且还时常由一种形式转变成另外一种形式:粪肥变成麦粒,麦粒变成母鸡,蝌蚪变成青蛙,青虫变成蝴蝶,橡实变成橡树一样,人也一样,只是存在方式在不断的变化罢了。他坚信这一信念,因此永远是精神振奋,甚至乐观地面对死亡,坚强地忍受着各种会引起死亡的苦难,但是他不善于交流,也不善于谈论这类的问题。

在这些犯人中间,另一个出身于平民的政治犯马克尔·昆德拉吉耶夫则是另外一种气质的人。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当上工人,在一次过基督圣诞节时,他们这些做童工的孩子被领到一棵由厂主太太装饰起来的圣诞树之前,他和他的伙伴们获得的礼品是每个人一个苹果、一个只值一戈比的小木笛子、一个用金纸包起来的核桃、还有一个干的花果,但是厂主的孩子们获得的却是漂亮的玩具,他认为那好像是仙女的恩赐,后来他听人说那是需要花费五十卢布以上才能买到的,这种差距隐隐约约的在他内心种下了羞辱的感觉。

他二十岁的时候,有一位著名的女革命者来到他们的工厂里当女工,她发觉昆德拉吉耶夫有超乎常人的才华,便开始给他送一些书和小册子看,和他聊天,并讲一些革命的道理。使他逐渐认识到应该把他自己和他人从现在这种受压迫的处境中解放出来,他急切地希望能得到解放,并惩治那些安排和维护这种冷酷的不合理局面的人们。别人告诉他,知识才可以实现这个目标,昆德拉吉耶夫便废寝忘食地投身于获取知识之中。知识已经让他在自己心中超越了任何人了。那个女革命者对他如饥似渴地汲取所有知识的努力暗自惊讶。后来那个女革命者被逮捕了,昆德拉吉耶夫也和她也同时被逮捕,是因为在他的住所里搜查出违禁的书籍。他起初只是坐牢,后来被流放到了沃洛戈达。在那儿他结识了诺弗德沃洛夫,又读了很多革命理论图书,并且都深深地记在心中于心,更加坚定了他自己的有关社会主义思想。流放期满之后,他领导了一次工人大罢工,捣毁工厂杀死经理。所以再次被逮捕,处以剥夺公民权,并且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他对于宗教也和对眼下的经济制度一样,持有否定的观点。从他看出了他自幼信仰的宗教纯属荒唐的东西之后,他便毫不迟疑地主张抛弃这种信仰给抛弃。

他按照习惯的看法几乎成了禁欲主义者,仅仅一点儿物质就能使他感到满足。就像所有从小习惯了劳动,变成身体强壮的人一样,一切体力劳动他都不在话下,干活干得又多、又轻快,还得心应手。他最珍惜休闲时间,都能看到他无论在狱中或旅站上,都在进行学习。现在他正在研究马克思的开头那一卷。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本书放在自己的袋子里,视做无价之宝。他对同志们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比较冷漠,只对诺弗德沃洛夫非常崇拜,只要是诺弗德沃洛夫对发生的事情提出来的想法,他都觉得是绝对的真理。

他对女人一贯持有蔑视的态度,把女人视作进行正常活动的阻碍。但他却非常同情玛丝洛娃,关心她,把她视为下层阶级被上层阶级剥削压榨的一个典型例子。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很讨厌聂赫留道夫,不愿和他讲话,也不愿同他握手,每次聂赫留道夫和他打招呼时,他都勉强伸出一只手来,与聂赫留道夫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