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清江引
钱霖
梦回昼长帘半卷,门掩荼縻院。蛛丝挂柳棉,燕嘴粘花片,啼莺一声春去远。
《录鬼簿》载:钱霖曾一度“弃俗为黄冠(即道士),更名抱素,号素庵”。此曲大约就是他弃俗作道士之后所作。
开篇即从“梦回”写起,往下全是写梦回之后的瞬间见闻。“昼长”是梦回之后所感,“帘半卷”则是梦回之后所见;“门掩”表明“荼縻院”以下的室外景物皆是诗人从“帘半掩”的窗口看见的。首句不仅点明夏季日长人困的特征,而且已隐约透露出烟霞逸客那种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你瞧,白天闭门酣睡,一觉醒来,尚嫌“昼长”,这种生活岂是急于奔竞功名之徒或身处蜂衙蚁穴的官僚们所能享受的?作者是对世情漠不关心吗?非也。“渊明图醉,陈抟贪睡,此时人不解当时意。志相违,事相随,不由他醉了酣睡。”(陈草庵〔山坡羊〕)再看作者在《看钱奴》散套中对贵族官僚贪婪无厌,掠夺人民的罪恶的揭露,足见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是用这种散诞逍遥来表示自己愦世嫉俗,傲视王侯的精神。“荼縻”是初夏才开的一种白花,与“昼长”的夏季时令回应。诗人单举院里的荼縻,正寄寓了他那心志高洁的个性:荼縻洁白素雅,不尚群英万紫千红般的华贵;荼縻晚开,不屑与诸芳去争奇斗艳;荼藤叶柄有刺,不愿取宠媚众。这两句从室内写到室外,皆静物描写。
此曲抓住梦回后刹那间的见闻和感受,描绘出一幅山中幽居初夏花鸟人物的风俗画,表现出烟霞隐者闲适恬淡的生活和惜春爱春之情。通篇全是写景,不仅饶有诗情画意,而且隐含哲理机趣,可谓融情于景,寓理于景,内涵丰富,言外意远。作者又善于以动写静,以微写著:写鸟鸣,是为了衬托山居的幽静,所谓“鸟鸣山更幽”;写蛛丝柳棉、燕嘴花片,是为写时序的潜移默化,所谓“见微而知著”。再次音律谐婉。《中原音韵》言〔清江引〕之首末两句必须押上声韵,第三句前四字必须是平平仄仄。此曲完全符合而又自然天成。《录鬼簿》称钱霖“词语极工巧”,确非过誉。
〔般涉调〕哨遍
钱霖
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徇己苦贪求,待不教泉货周流。忍包羞,油铛插手,血海舒拳,肯落他人后?晓夜寻思机彀,缘情钩距,巧取旁搜。蝇头场上苦驱驰,马足尘中厮追逐,积攒下无厌就。舍死忘生,出乖弄丑。
〔耍孩儿〕安贫知足神明佑,好聚敛多招悔尤。王戎遗下旧牙筹,夜连明计算无休。不思日月搬乌兔,只与儿孙作马牛。添消瘦,不调祸鼎,恣逞戈矛。
〔十煞〕渐消磨双脸春,已凋飕两鬓秋。终朝不乐眉长皱,恨不得柜头钱五分息招人借,架上一周年不放赎。狠毒性如狼狗,把平入骨肉,做自己膏油。
〔九煞〕有心待拜五侯,教人唤甚半州。忍饥寒攒得家私厚。待垒做钱山儿倩军士喝号提铃守,怕化做钱龙儿请法官行罡布气留。半炊儿八遍把牙关叩,只愿得无支有管,少出多收。
〔八煞〕亏心事尽意为,不义财尽力掊,那里问亲兄弟亲姊妹亲姑舅。只待要春风金谷骄王恺,一任教夜雨新丰困马周。无亲旧,只知敬明眸皓齿,不想共肥马轻裘。
〔七煞〕资生利转多,贪婪意不休,为锱铢舍命寻争斗。田连阡陌心犹窄,架插诗书眼不瞅。也学采东篱菊,子是个装呵元亮,豹子浮丘。
〔六煞〕恨不得扬子江变做酒,枣穰金积到斗。为几文垫背钱受了些旁人咒,一斗粟与亲眷分了颜面,二斤麻把相知结下寇仇。真纰缪,一味的骄而且吝,甚的是乐以忘忧。
〔五煞〕这财曾燃了董卓脐,曾枭了元载头,聚而不散遭殃咎。怕不是堆金积玉连城富,贬眼早野草闲花满地愁。干生受,生财有道,受用无由。
〔四煞〕有一日大小运并在命宫,死囚限缠在卯酉,甚的散得疾子为你聚来得骤。恰待调和新曲歇金帐,逼临得红粉佳人坠玉楼。难收救,一壁厢投河奔井,一壁厢烂额焦头。
〔三煞〕窗隔每都飚飚的飞,椅桌每都出出的走,金银钱米都消为尘垢。山魈木客相呼唤,寡宿孤辰厮趁逐。喧白昼,花月妖将家人狐媚,虚耗鬼把仓库潜偷。
〔二煞〕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用钱时难参透,待买他上木驴钉子轻轻钉,吊脊筋钩儿浅浅钩。便用杀难宽宥,魂飞荡荡,魄散悠悠。
〔尾〕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都写做临刑犯罪由。
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甓,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这首套曲原见《南村辍耕录》:“某人以善经纪,积赀以巨万计,而既鄙且吝,不欲书其姓名。其尊行钱素庵者抱素,逸士也,多游名公卿间,善诗曲,有集行于世。某尝以富贵骄之,故作今乐府一阕以讥警焉。”可见这首曲实有所指,曲中用夸张的手法,把守财奴吝啬刻薄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对他的卑劣行为斥骂得痛快淋漓,笔调横恣酣畅,是元曲中的佳作。
曲中“看钱奴自古呼铜臭”一句,是一篇主脑。以后就从“臭”(丑劣行径)来发挥,贯通全篇。《哨遍》曲中,写看钱奴“徇己苦贪求”,要把钱财据为己有,就不顾羞耻,不畏艰险。就是沸油锅、活地狱也敢插手伸拳,不甘落后。他千方百计去钩取钱财,微小的地方也不放过。贪得无厌,甚至“舍死忘生”,出尽洋相,也在所不计。《耍孩儿》曲里,先说做人应该安贫知足,聚敛钱财会招致祸患。可叹看钱奴为了钱财,“夜连明计算无休”,心力俱瘁,只知为钱财而争竞,甚至连衣食都不顾,真是可悲了。
最后两段写看钱奴的下场。“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书·伊训》)以刻剥起家,不择手段地聚敛钱财的看钱奴,有朝一日,终将“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以为财可通神,可他那里知道,到他犯法受刑,要上木驴(刑具,一种有四脚轮架的横木桩,将受刑者钉于其上处死)的时候,希望用钱买嘱行刑的人轻点儿打钉子;吊脊筋的时候,买嘱人把钩儿浅浅的钩,也不可能了。即使想花更多的钱,也不管用了。钱财不是万能的,它不会使你免罪,它不能救你的命。终于还是要“魂飞荡荡,魄散悠悠”的死去!这就清楚不过了。到头来就是:平生聚敛刻剥的丑劣行为,正好是今天触犯刑律的罪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得个暴尸骨在街头示众的可耻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