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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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卢挚(1)

〔黄钟〕节节高

卢挚

题洞庭鹿角庙壁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闷倚篷窗睡些。

这首小令当是元成宗大德年间,卢挚出任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使,赴任途中所作。鹿角,即鹿角镇,在今湖南岳阳南洞庭湖滨。

卢挚这次外放湖南,心情不是很愉快的。在〔蟾宫曲〕《长沙怀古》中,他曾以古代被贬逐于此的屈原、贾谊自比。而从长江进入洞庭湖以后,又遇上了阴雨天气,很可能正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所写的:“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这些更使诗人内心充满了愁闷和烦躁。但入夜以后,景物一变:“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这里说的是“满江”,实际上包括“满湖”。八百里洞庭,南汇湘、资、沅、澧四水,北吞长江,一望无垠的湖面,此时都沐浴着明月的光华。晚风习习吹送,平静的湖面上荡漾着诗人的一叶扁舟。这种境界,大似南宋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所写的“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有着一种光明澄澈之美。

此时此地,诗人的心境如何呢?是不是也像这湖面一样涟漪不泛呢?恰恰相反。湖上风微浪息,而诗人却是心潮难平,百感交集。这里有“半夜心”——夜阑人静时油然而生的离愁别恨。有“三生梦”——三生指前生、今生、来生,为佛教语。此处“三生梦”的内涵可能有两种:其一,诗人或许想到自己的命运。如果说自己真有前身的话,那到底应该是哪一位古人呢?白居易诗:“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赠张处士山人》),是以巢父、许由等隐士高人自况;诗人就曾写道:“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此刻,面对着这“满江明月”,“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种种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诗人心头。他愁绪千端,莫可暂释,于是只有闷倚篷窗,希望小睡片刻,以求得精神的安宁。但“客夜何曾著,秋天不肯明”(杜甫《客夜》),在这耿耿长夜之中,诗人恐怕终究是难以入梦的——这首小令展示给读者的,正是这样一种痛苦的灵魂,而明月清辉与诗人心头的阴云,平湖的静谧与诗人内心的动荡,昔日的欢会与今日的离愁,这层层对比,无不加深着这篇短小的抒情诗所蕴含的感情容量。

〔南吕〕金字经

卢挚

宿邯郸驿

梦中邯郸道,又来走这遭。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时自嘲,虚名无处逃。谁惊觉?晓霜侵鬓毛。

在元代散曲作家中,卢挚的官位是比较高的。平生足迹,遍及河北、西北、两湖、江浙等地,与著名曲家白朴、马致远及女艺人朱帘秀等都有唱和,留下散曲小令一百二十首,前人谓其“媚妩如仙女寻春,自然笑傲”。

(见贯云石《阳春白雪序》)这首〔金字经〕,写他夜宿邯郸驿舍的感触。邯郸在今河北省南部。根据作者的生平经历,我们可以推定这是他第二次就任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使时的作品,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梦中邯郸道,又来走这遭。”开篇即点出又一次走在邯郸道上这一事实。这里用了“邯郸梦”的典故。唐代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写卢生在邯郸道邸舍遇吕翁,吕翁授一瓷枕命睡,梦中历尽富贵荣华,醒来主人蒸的黄粱尚未熟,他因此领悟了穷通得失都不过是一场梦的道理。卢挚重官燕南,在他的仕历中已是最后一次。前此四十年中,他由皇帝的侍从之臣开始,历任按察使、廉访使、路总管、翰林学士等要职,也可说是荣华历尽了。当他又一次来到“黄梁梦”故事的地点,主人公的姓氏又恰好与他相同,他于是产生了以往的仕宦生活不过是一场梦、而今日再次出任要职也不过是旧梦重温的想法。他在写此曲时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典故,是含有自嘲自讽为功名而奔波劳碌的意思的;一“又”字更见出无限感慨。所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就是他此刻的心情了。

最后,“谁惊觉”二句,惊呼年华老去,鬓毛已斑。同上文联系起来,就是自伤到老还为功名奔走道路而不能大彻大悟之意。

纵观全曲,作者自嘲自讽自伤的意思是明显的,古人于仕、隐之间常有矛盾,加上元代特殊的政治环境,卢挚在经历了长期的仕宦之后,产生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全曲一气呵成,意无旁溢,笔墨是比较酣畅的。

〔双调〕沉醉东风

卢挚

秋景

挂绝壁枯松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此曲作于元成宗大德初年,时卢挚在湖南宪使的任上。这是一首写景曲,前五句写黄昏之景,后两句写静夜之景,二者又有机地构成一幅有时空推移的动态的画面,传达出作者悠闲宁静而略带萧瑟的情意。

“挂绝壁松枯倒倚。”首句描写悬崖之上一棵枯松倚绝壁而倒挂,既写出枯松的奇姿,又衬托出山势的险峻。此话出于李白的《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作者借用过来,略加改造,放在小令的开头,使人有突兀不凡之感。

“落残霞孤鹜齐飞。”这里套用了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写秋天傍晚江上明丽的景物。鹜就是野鸭子,生长水边,故有鹜之地必有水。

王勃此句底下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人们可以想像那辽阔明朗的画面:在渺茫无际的水面上,天边残留的晚霞好像与孤单的野鸭子在齐飞。以上两句,一苍劲,一明丽,构成了一幅鲜明的画面。

“散西风满天秋意。”“西风”无形,“秋意”无迹,然而又确实有“意”可感。从宋玉的《九辩》到曹丕的《燕歌行》和欧阳修的《秋声赋》,感秋而生愁已经形成了一种具有萧瑟悲凉情意的特征。因此,添了这一句,就能把人们引到比肃穆、明净这样的表面景象更深一层的萧瑟的境界中去。这境界既有物境,也有心境。曲写至此,自成一段落,它把秋景、秋意都提供给我们了。但是如果曲子到此就结束,它还不过是一幅没有人物的静物画,而且构图不够多样与丰富。

可贵的是作者接着又把时间从黄昏移到晚上,为人们展示了一幅新的画面:“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静静的夜,静静的湘水,一只船,高挂着云帆,悠悠前进。“月影低”,说明月亮刚刚升起,它的清光投射在船帆上,使帆影显得低而且长。在这里,作者把自己摆进图画中,使自己也成为画面中的一员。

把景物作动态的描写,使画面有所移动,使黄昏与清夜两个时间范畴同时出现,这在绘画里是难以做到的,此曲却具备了这一特点。它虽然仅有四十五字,蕴含的“意”与“境”却是十分丰富的。

整首小令写的都是潇湘行舟所见,是按照时间顺序道来。作者的态度,更多的是冷静的观照。视野所及,潇湘两岸的山水风物,都使他感到心旷神怡;虽然西风的轻拂带来了满天的秋意,传统的季节感受,加上身在旅途,不能不使他产生微微的萧瑟之感;但因为他身为湖南宪使,也许是外出公干,也许就在赴任途中,所以心境是平静的。正因如此,我们获得了一幅气象阔大、意境飞动的秋光图。

〔双调〕沉醉东风

卢挚

对酒

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日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

卢挚“年及弱冠”,“已登仕版”,先后任地方及中央大吏,遭遇不可谓不善。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时时泛起退步出世的波澜,此曲就是这种波澜中的一朵水花。

题目是《对酒》,说明作者是在喝酒时写的。“对酒问人生几何。”开头第一句,借用了曹操《短歌行》中的句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而插入一“问”字,以强调“人生几何”这一层意思。作者对人寿易尽、生命短促的感叹是深沉的。“被无情日月消磨”句,是对这层意思的补充。意思是说:岁月无情,转眼间就把一个翩翩少年“消磨”成鬓发苍苍的老人了。二句组成一个层次,开头就给人一种惆怅的感觉。

从这两句话向深层逆推,我们可以窥探到作者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着许多愤慨和不平,但又无法发泄,只能强自压抑。作者是否真的相信修炼呢?看来也只不过是借助宗教的语言来表达这种内心的痛苦罢了。“葫芦提”句又转回喝酒。希望酒醉后稀里糊涂,以解除许多苦恼——和修炼一样,这仍是来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和谋求摆脱的方法。作者的忧愤,可谓深矣!

“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二句,思想进一步飞驰,幻想唱着浩歌,进入万里云山,以彻底脱离现实,忘怀世事。这一“万里云山入浩歌”的形象是放诞不羁的,可以引起旁人的讪笑;但是作者置这种讪笑于不顾,依然故我,这说明他超脱的愿望是何等的强烈了。

这首曲从表面上看比较消极,充满了出世思想;但透过现象寻找其内在原因,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骨子里的愤慨与不平。作者的感情是压抑的,但字面上又表现得旷放通脱。由于使用了一些衬字,曲子显得更为通俗和流畅。

〔双调〕沉醉东风

卢挚

重九

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重九,即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其时正当暮秋季节,天高气爽,自然景物自有其独特的佳处,然而又带点衰飒的气象。古代文人于此时此景,每生悲凉之感。卢挚的这首〔沉醉东风〕,表现的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思想感情。

小令从季节景物特征入手,点出“红叶”、“黄花”,以写重九的自然风光。“题红叶清流御沟”,这本来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说的是唐代有一宫女在红叶上题诗,经御沟流出宫外,为一士子所得,后来宫中遣放宫人,题诗的宫女遂得嫁此士人。但此处写来,却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取“题叶红”三字,与下句的“赏黄花”构成对仗而已。“题红叶”也只是赏红叶的意思。同样,“赏黄花人醉歌楼”,也是一般的泛指,不一定就是作者在歌楼上醉赏菊花。秋天,枫林叶赤,丛菊花黄,是够令人赏心悦目的;此亦是作者雅兴所在,故不觉铸此丽句,以描写这种情景。

“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二句,续写秋容秋光。秋日晴朗,天高云淡,人的视线能看得很远,因而显得“天长”。值此暮秋时分,北雁南飞,所剩已不多,故极目长天,雁影遂显得十分稀疏。月落时位置接近地平线,其光线斜照,山影遂显得狭长而呈清瘦的姿态;当然,草木摇落,也是山容变瘦的一个原因。这两句,写秋容秋光,可谓抓住特征而善于描状,使人感到那份高旷与寂寥的况味。加上对仗工整,意境浑成,实乃写景佳句。接着,作者又用一句“冷清清暮秋时候”来加以概括。于是,形象的具体的画面,由此抽象的一般的概括而获得了关于景象和节序的质的规定性。最后两句,写因秋景而触发的淡淡的哀愁。“衰柳寒蝉”是打上主观色彩的秋景,向来为文人抒发愁思时所采用,作为景物媒介;宋词中就多这类句子,董西厢《小亭送别》更有“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之语。作者睹“衰柳”之状,闻“寒蝉”之声,遂油然而生“一片愁”情。此时此际,他感到寂寞,希望有朋友送酒来一起喝;但终无人来,他于是发出了“谁肯教白衣送酒”之叹。

这是一首触景生情的作品。景是清冷的秋景,情是淡淡的愁情;虽没有特别的社会意义,但用词铸句,描摹景物,以及酿造情景交融的意境,都颇具艺术功力。

〔双调〕沉醉东风

卢挚

闲居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卢挚用〔沉醉东风〕《闲居》这个题目写的小令共三首,写的都是隐居之乐,这是其中的第二首。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二句,写信步闲游,从野外的青山绿水(“那答”即那儿、那边之意),来到竹篱茅舍边的人家。“恰离了”、“早来到”两个词语,在表达时间的观念上衔接紧密,写出了主人公留连山水的浓厚兴趣和健捷的步履。“绿水青山”,“竹篱茅舍”,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村野美景,这两个词语所包含的意蕴,是具有某种质的规定性而在数量和构图上又是笼统的、模糊的,它便于读者发掘储存于印象仓库中的材料,而加以创造性的组合,因而读者对山水田园的美感经验越丰富,对这一幅画面的体会就越美。

然而这位抒情主人公的表现还不止此,“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跟随他的童子是知道他的脾气的,所以任他喝得酩酊大醉,也不去管他。后来,他又大发酒狂,摘下路边的菊花,胡乱地插在白发上。本来,头上插花是一件雅事,杜牧不是说过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但是,人老了还要插花,就难免为人所笑了。苏东坡说得好:“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年头。”(《吉祥寺赏牡丹》)所以,这位抒情主人公的“白发上黄花乱插”,也是属于为人笑之列的,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一形象,比之“直吃的欠欠答答”,其狂放旷达之程度,则又进一层了。

这首曲,不一定是作者的夫子自道,它不过是一幅归隐理想的形象化图画。那种充分享受自然美景的欢乐,那种无拘无束的身心自由状态,本是久耽官场的人所向往的,更何况宦途特别险恶的元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