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二本楔子
〔正宫·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飚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
〔叨叨令〕浮沙羹、宽片粉添些杂糁,酸黄齑、烂豆腐休调啖,万余斤黑面从教暗,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是必休误了也么哥!休误了也么哥!包残余肉把青盐蘸。
〔滚绣球〕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戒刀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只会斋得饱也只向那僧房中胡渰,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
这是《西厢记》中著名的“惠明下书”一段唱词。自莺莺与张生佛殿相逢之后,撩起了双方的情思。可正当此时,镇守河桥的孙飞虎心生妄想,欲掳莺莺为妻。
他出动五千兵马,围住寺院,限三日之内送出莺莺,否则放火烧杀。于是引出了张生给白马将军写信和“惠明下书”的情节。因此,“惠明下书”虽只是全剧中的一个插曲,但却是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同时也借此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见义勇为的佛门侠士的形象。这三段曲文即是为塑造惠明这个人物服务的。
开首〔端正好〕数句唱词即画出了惠明不同一般俗僧的形象。他既不做佛门的功课:“不念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不礼梁皇忏”;又不作佛门的装束:“飚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僧衣)”;更不守佛门的戒律:竟然“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这里,连用了念、礼、飚、袒、揝几个动词,动作性都较强,不仅适合舞台表演,而且通过这些动作使人物的神态气质合眼如见。
〔叨叨令〕一段曲词进一步突出了惠明的“杀人心”和“英雄胆”。他要留下浮沙羹、宽片粉、酸黄荠、烂豆腐这些平素清苦的食物,以便将孙飞虎的“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包残余肉把青盐蘸”。吃人肉馒头和蘸盐人肉,这是极端夸张之辞,艺术效果是很强烈的。既说明了惠明藐视佛门清规,又表现出他的胆量气魄,一句唱词使一个“只是要吃酒厮打”的佛门豪杰形象跃然纸上。
〔滚绣球〕是回答张生问话的一段唱,是进一步揭示惠明济困扶危、见义勇为内心世界的重要唱段。作为一个出家人,却不看经礼忏,只一味厮打,这是为何?原来在惠明眼里,那些只会谈经参禅之徒,不过是些“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四不像之辈,他们“只会斋得饱也只向僧房中胡濞,那里怕焚烧了兜率伽蓝”。而他也并不是无缘无故嗜杀,而是“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惭”。所以像他这样的人,虽不看经礼忏,其实佛性倒是有的。这样,从外貌形象到性格气质到内心世界,基本上完成了惠明这一人物的塑造。其中“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后成为常用的俗语,《红楼梦》第六十三回邢岫烟与宝玉谈论妙玉为人时就曾引用过。
《西厢记》总体呈优美旖旎的诗剧风格,明代戏剧家朱权称“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太和正音谱》)明人胡应麟也谓《西厢记》“才情逸发处,自是卢、骆艳歌,温、韦丽句”。在“如花间美人”般的“艳歌”、“丽句”中掺杂进一段惠明如铜钟般的粗犷高亢之声,这使全剧另具一番情趣和魅力。“惠明下书”作为独立的一折,明清以来也颇流行单独演唱。《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就曾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可见此一出虽是全剧的插曲,也有独立的欣赏价值。昆剧等古典剧种均有改编演唱,改编全本《西厢记》时也大部分保留此折,标目为《惠明下书》。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二本第二折
〔上小楼〕“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根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秀才每闻道“请”,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
〔满庭芳〕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疣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孙飞虎围普救寺,老夫人宣称,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赔房奁,将莺莺与他为妻。此时张生急修一书,请惠明下书,请来白马将军,遂解普救寺之围。这时,老夫人说一句:“到明日略备草酌,着红娘来请”后,张生分外兴奋。翌日,他悉心打扮得干干净净,“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心急火燎地盼望着红娘来请。终于红娘的敲门声响了。一听说红娘是“奉夫人严命,特请先生小酌数杯”,他疾忙云“便去,便去”,并问席上可有莺莺姐姐。上引两段曲文便是红娘紧接着张生的问话而调侃嘲弄这个酸秀才的。
第一段〔上小楼〕主要是取笑张生迫不及待的心情和样子:“‘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可早莺莺根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这是实写,由于说得对景,写得惟妙惟肖,故令人忍俊不禁。“秀才每闻道‘请’,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这是虚写,是对包括张生在内的秀才通病的概括。特别是因为张生早就等着老夫人来请,故他对“请”字才反应得如此迅速。通篇未出一个“急”字,而张生之“急相”已呼之欲出。
〔满庭芳〕一段进一步戏谑张生那副“酸相”。还在红娘来到之前,张生就已打扮好等着。再听红娘说这次筵席独请“老兄”“和莺莺匹聘”,于是“欢天喜地”,要红娘“看小生一看何如”。红娘看了他的酸相,送给他两个雅号:“文魔秀士”、“风欠酸丁”。
两段曲文不仅妙在活画出张生的“急”、“酸”模样神色,而且也活画出红娘这个俏皮可爱的小丫头的声色口吻,真是所谓“一击两鸣”。可以说,对于张生那些嘲笑奚落的话语,没有一句不符合红娘本人的身份性格,也没有一句不表现了她那爱和秀才调侃的俏皮劲。从上述曲文中,人们不难想见舞台上她那逗人的动作手势和丰富的表情变化。红娘作为我国戏曲画廊里的-个不朽典型,她的生命力和迷人魅力正是和这些成功的描写联系在一起的。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二本第三折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赤邓邓点着祆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泪眼偷淹,酩子里韫湿香罗。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我这里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沉疴,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
〔离亭宴带歇指煞〕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崔、张的爱情之舟,在获得了“白马解围”这一意外的驱动力之后,摆脱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驶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婚姻的港湾已经在望。但是,书剑飘零的白衣秀士,并不符合相国家谱的择婿标准,老夫人关于“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的当众承诺,不过是生死关头的权宜之计。“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乃是她彼时彼地接受莺莺所提“五便三计”之第三计的真实思想,而今事过境迁,“陷于贼中”的危险既已不复存在,违背封建家族“家世利益”的“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也就断难首肯。于是,老夫人决意食言自肥,使已驶近婚姻港湾的崔、张爱情之舟,面临着倾覆的厄运。《西厢记》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之第三折《赖婚》,展示了由此激起的崔、张同老夫人的正面冲突,是全剧的重要关目。这折戏由莺莺主唱,得知老夫人变卦后,共安排了十支曲子,此为其中的三支。〔得胜令〕〔离亭宴带歇指煞〕系莺莺的内心独白,〔折桂令〕兼及张生的神态心理。
曲辞是杂剧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在莺莺主唱的这折戏里,没有张生的唱段。这位赖婚风暴的首当其冲者,失却了曲诉衷肠的重要物质依凭,就需要借助主唱者的眼、口。莺莺在接到老夫人“小姐与哥哥把盏者”的第二道“指令”后,被迫端起了酒杯,舞台的视线随之转向张生。〔折桂令〕一曲,用两面着笔的手法,兼写莺莺眼中的张生形象:渲染其神态,传达其心曲。那理解的目光和沟通的灵魂,揭示出同心同感的人物关系。
〔离亭宴带歇指煞〕系莺莺下场时所唱。满怀热望而来,衔悲含愁而去。结同心、成连理的憧憬,成了泡影。想到又将回到深锁的闺房,一任韶华黯然逝去,不禁满腔哀怨,万般无奈。这支曲子即从设想今后情状起唱。“玉容”两句,是青春生命的描画,也是寂寞情怀的写照。其不知“何时是可”的相思,如天阔、如地厚、如海深、如山高。一连串的比喻,一连串的叠词,从一颗刚刚蒙受严霜的心中流出,是那样的执着痴情,又是那样的沉重苦涩。“昏邓邓”、“白茫茫”、“碧悠悠”,形容了物态,也写出了心绪。这痛苦,是“毒害”(狠毒、狠心)的老夫人一手酿成,她的赖婚,无情地搓碎了“颤巍巍双头花蕊”,割断了“香馥馥同心缕带”,摧折了“长搀搀连理琼枝”,耽误了女儿的青春,葬送了美满的婚姻。“负荷”,即“付合”,照顾的意思。“颤巍巍”、“香馥馥”、“长搀搀”与被修饰词语的巧妙配搭,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横遭肆虐的事物是多么的美好。对老夫人“把甜句儿落空了他(指张生),虚名儿误赚(诳骗)了我”的狠毒伪善面目的清醒认识,标示着莺莺性格的重大转变。
为人物立言而能恰到好处地传达出心灵的律动和性格的发展,这正是作者的独到工力。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二本第四折
〔小桃红〕人间看波。玉容深锁绣帏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没东生有谁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玎珞?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在张生、莺莺的爱情故事发展过程中,当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莺莺为压寨夫人之际,老夫人曾许下诺言:谁退脱贼兵,即将莺莺许配。孰知张生修书央白马将军平乱之后,老夫人食言而赖婚。张生于极度苦闷中,请红娘转致思念之情。红娘献计,让张生月夜操琴,以挑动之。故事到这里又进入了一个转折点。
这四支曲子全是莺莺在花园中烧夜香时所唱,第一曲为尚未听到琴声时所唱,后面三曲则是听到琴声之后的一些思想活动。
在唱〔小桃红〕之前,红娘和莺莺之间还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红云:姐姐,你看那月阑,明日敢有风也。
莺云: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莺莺虽然只说了两句话,十个字,却是反映了她内心的奥秘。她早已在怨恨、不满了,红娘和她说话,她就把这种情绪不加遮掩地散发了出来。
所谓月阑,也就是月晕。就是说月亮周围有一个似云非云的乳白色的圈子。红娘看到了这种天象,根据“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的说法,推测明天要起风了,这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但在有心人莺莺听来,感受就大不一样。她不知不觉地把“风”和“月”联系在一起,而且径自把“风月”二字作为“爱情”甚至“幽会”的同义词理解了。然后将“天边”和“人间”作了对比。所谓“人间”,根本不是泛指人间,而是仅仅指她本人和张生之间的爱情受到了重大的波折,因此心情沉重,消极。
〔小桃红〕一曲就是对“人间好事无”的这种怨恨、感慨的进一步的抒发,也可以说是悲哀、忧愁交织的叹息。
首句“人间看波”,历来是论争的公案。明刊本《西厢记》的处理不一,有作为唱词者,也有作为宾白者。但在此曲之中,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证。吴梅在《南北词简谱魏》中说:“是宾白非曲。《广正谱》别作一体,实是不当。〔小桃红〕从无四字句开端也。”吴梅的意见有正确的一面,因为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例子,但另一方面,李玉的《北词广正谱》别作一体,也不能完全否定。《西厢记》其他套曲,吴梅都在曲律上给以高度评价,作为元曲前期作者,他是这样用的,后来的作者没有这样用,并不意味着王实甫就错了。
“这云似我罗帏数重”一句有异文,无“云”字者当系漏刻。因为月阑,才说成“围住广寒宫”,“围住广寒宫”的是云,围往莺莺的是“罗帏数重”,这样才成为一对类比。闵刻闵评本《西厢会真传》有眉批:“此以嫦娥比说,实怨母拘束之词。”一语中的。莺莺对于老夫人的种种家规礼法反感颇深,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幸福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