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欃枪扫。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馀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桌上。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
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
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来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点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
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眉批:郭令公、文丞相皆纵情声妓者,一朝柄用,便殉国忘家,腐儒何足以知之。】”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眉批:快活煞!强似做官。】。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说道:“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耳而坐【眉批:如此洒脱,谁云留连花酒者!枉煞英雄,千古遗恨。】。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为家计【眉批:只此便高人万倍。】。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眉批:人解得否?此岂浪子能致?】。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第十三卷张道陵七试赵昇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
看官,我今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昇》。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昇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身长丈余,手中托一丸仙药,如鸡卵大,香气袭人。其母取而吞之,醒来便觉满腹火热,异香满室,经月不散。从此怀孕,到十月满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昼,遂生道陵。七岁时,便能解说《道德经》及河图谶纬之书,无不通晓。年十六,博通五经。身长九尺二寸,庞眉广颡,朱顶绿睛,隆准方颐,伏犀贯顶,垂手过膝,龙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举贤良方正,入太学。一旦喟然叹曰:“流光如电,百年瞬息耳,纵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数乎?”遂专心修炼,欲求长生不死之术。同学有一人,姓王名长,闻道陵之言,深以为然,即拜道陵为师,愿相随名山访道。
行至豫章郡,遇一绣衣童子,问曰:“日暮道远,二公将何之?”道陵大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访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论道,皆如捕风捉影,必得黄帝九鼎丹法,修炼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师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语,道是:
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说罢,忽然不见。道陵记此二语,但未解其意。一日,行至龙虎山中,不觉心动,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乃登其绝顶,见一石洞,名曰“壁鲁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尽处,有生成石门两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与弟子王长端坐石门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门洞开,其中石桌、石凳俱备,桌上无物,只有文书一卷。取而观之,题曰《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道陵举手加额,叫声惭愧。师徒二人欢喜无限,取出丹经,昼夜观览,具知其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炉火之费甚广,无从措办。道陵先年曾学得有治病符水,闻得蜀中风俗醇厚,乃同王长入蜀,结庐于鹤鸣山中,自称真人,专有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辄验,来者渐广。又多有人拜于门下,求为弟子,学他符水之法。
真人见人心信服,乃立为条例: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弟子辈分路行法,所得米绢数目,悉开报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为神明谴责,自来首过;病愈后,皆羞惭改行,不敢为非【眉批:此道果大行天下,何必不太平!】。
如此数年,多得钱财,乃广市药物,与王长居密室中,共炼龙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药,容颜转少,如三十岁后生模样。从此能分形散影,常乘小舟,在东西二溪往来游戏,堂上又有一真人诵经不辍。若宾客来访,迎送应对,或酒杯棋局,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来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其乡必杀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将到祭祀之期,真人亲往西城。果见乡中百姓绑缚一人,用鼓乐导引,送于白虎神庙。真人问其缘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兴风雨,毁苗杀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惧怕。每年用重价购求一人,赤身绑缚,送至庙中。夜半,凭神吮血享用,以此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将我代之何如?”众乡民道:“此人因家贫无倚,情愿舍身充祭,得我们五十千钱,葬父嫁妹,花费已尽,今日之死,乃其分内。你何苦自伤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当,死而无怨。”众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语,把绑缚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谢而去。众人便要来绑缚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决不逃走,何用绑缚?”众人依允。
真人入得庙来,只见庙中香烟缭绕,灯烛炜煌,供养着土偶神像,狰狞可畏,案桌上摆列着许多祭品。众人叩头宣疏已毕,将真人闭于殿门之内,随将封锁。真人瞑目静坐以待。
约莫更深,忽听得一阵狂风,白虎神早到。一见真人,便来攫取。只见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红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惊,忙问:
“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摄四海五岳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灵?罪业深重,天诛难免!”白虎神方欲抗辨,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红光遍体,諕得白虎神眼缝也开不得,叩头求哀。
原来白虎神是金神,自从五丁开道,凿破蜀山,金气发泄,变为白虎,每每出现,生灾作耗。土人立庙,许以岁时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炼过金丹,养就真火,金怕火克,自然制伏。当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许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
次日侵晨,众乡民到庙,看见真人端然不动,骇问其由。真人备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损无益。”众乡民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鹤鸣山张道陵也。”说罢,飘然而去。众乡民在白虎庙前,另创前殿三间,供养张真人像,从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诗为证:
积功累行始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那时,广汉青石山中,有大蛇为害,昼吐毒雾,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昼行。
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鹤鸣山精舍独坐,忽闻隐隐天乐之声从东而来,銮佩珊珊渐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见东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车一乘,冉冉而下。
车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视。车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绣衣童子。童子谓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礼拜。老君曰:“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威秘录》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嘱道:“与子刻期,千日之后,会于阆苑。”真人叩头领讫,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从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闻知益州有八部鬼帅,各领鬼兵,动亿万数,周行人间,暴杀万民,枉夭无数。真人奉老君诰命,佩《盟威秘录》,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立十绝灵幡,周匝法席,鸣钟叩磐,布下龙虎神兵,欲擒鬼帅。鬼帅乃驱率众鬼,挟兵刃矢石,来害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