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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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喻世明言(21)

听得人说,差人远接新制置,军民喧闹。赵旭闻信大惊,自想:“我特地来寻王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诗一首,诗曰:

尺书手捧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辜负高人相汲引,家乡虽近转忧冲。

虞候道:“不须愁烦,且前进打听的实如何?”赵旭行一步,懒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员人等喧哄,都说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三日,并无消息。虞候道:“秀才,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赵旭道:“不可去,我是个无倚的人。”虞候不管他说,一直将着袱包,挑着衣箱,径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众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众官失惊,问道:“不见新制置来?”虞候打开袱包,拆开文书,道:“这秀才便是新制置。”赵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开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带,象简乌靴,戴上舒角幞头,宣读了圣旨。赵旭谢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众官相见,行礼已毕。

赵旭着人去寻个好寺院去处暂歇,选日上任。自思前事:“我状元到手,只为一字黜落。谁知命中该发迹,在茶肆遭遇赵大官人,原来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

赵旭问虞候道:“前者白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监,旨意分付着我同来。”

赵旭自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也。”择日上任,骏马雕鞍,张三檐伞盖,前面队伍摆列,后面官吏跟随,威仪整肃,气象轩昂。上任已毕,归家拜见父母。父母蓦然惊惧,合家迎接,门前车马喧天。赵旭下马入堂,紫袍金带,象简乌靴,上堂参拜父母。父母问道:“你科举不第,流落京师,如何便是此职?又如何除授本处为官?”赵旭具言前事,父母闻知,拱手加额,感日月之光,愿孩儿忠心补报皇恩。赵旭作诗一首,诗曰:

功名着意本抡魁,一字争差不得归。自恨禹门风浪急,谁知平地一声雷!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欢悦。亲友齐来庆贺,做了好几日筵席。旧时逃回之仆,不念旧恶,依还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进谢皇恩。从此西川做官,兼管军民。父母俱迎在衙门中奉养,所谓“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有诗为证:

相如持节仍归蜀,季子怀金又过周。衣锦还乡从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北阙休上诗,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阳第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蚤已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眉批:怜才圣主。】”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诗”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去了。

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人”。后人有诗叹云:

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寥。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贵贱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浩然只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壈,后来颠到成了风流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吟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

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太白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馀”,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馀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檐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如梦令》云:

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

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场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

耆卿看他桌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日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眉批:与秦少游奇遇相似。】”耆卿又问道:“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馀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俟任满回日,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妾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自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眉批:此近诗谶。】。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馀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馀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甚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

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眉批:刘二员外,恶极,恶极。】。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惭,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眉批:此条与《玩江楼记》所载不同。《玩江楼记》谓柳县宰欲通月仙,使舟人用计,殊伤雅致,当以此说为正。】。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眉批:情人自怜情人,犹才人自怜才人,若不关痛痒,必非臭味耳。】。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

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馀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馀,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杀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黏于壁上,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眉批:此等行业,关中张幼于颇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