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叹了口气:“具体的医学上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这几天你多看看她吧。”
听了李婷的话,我感觉一阵心酸。
这几天每当我去看小晴的时候,经常看到她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一动也不动。我和她聊天,她也仅仅是对付几句,也不象从前那样问很多的问题。
“也许我见不到明年的春天了。”一次她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虽然惊讶她的话和她平静的语气,但我还是装作严肃的样子对她说:“你别瞎说,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过几天你就会好起来的。”
她淡淡一笑:“王老师,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准备好面对死亡了。还没等我说话,她又问:“王老师,你相信有天堂吗?”
“天堂?”“就是好人死后去的地方,”她把一本书递给我说:“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
那是本旧的画册,已经残缺不全了,在封面上用繁体字写着《圣经人物故事》——可能是很早以前法国神父管理这里时留下的。
“你从哪里弄到这本书的?”我问。“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她说:“里面全都是这样的旧书。”
我拿起书翻了翻,里面的图画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发黄了,并且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这上面说,一个人如果生前做好事,死后就会上天堂。并且变成天使,就像这样,”小晴指着书中插图里的天使说:“王老师,你说我会上天堂,会成为天使吗?”
看这她的眼睛,我无言以对。我应该怎么说?告诉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堂?我又凭什么这么肯定呢?再说,对一个病重的孩子,我如果这么说不是太残忍了吗?可我如果说“会”,那不就等于告诉她她快要死了吗?
我现在倒是真希望这世界上有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因为命运对这里的孩子们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不知道要成为天使的具体条件是什么,但是我想天使至少因该是勇敢的,诚实的,”我说:“至少应该听老师和医生的话,积极治疗,你说对不对?”
听了我的话,小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对我说:“王老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个秘密,我知道这里的鬼究竟是什么,昨天晚上,我在医务所的地下室里看到的,这里的鬼实际上是。”
正在这个时候,李婷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小晴,你又不听话了,我听值班的医生说昨晚你又出去乱跑。”
听了李婷的话,小晴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李婷走到小晴面前,轻拍着她的头笑着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这么冷,你又烧得这么厉害,要是在医务所里跑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后你再到处乱跑,我就不让王老师来看你了。”
小晴看着李婷,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该休息了,躺着睡一会儿吧。”李婷说着,扶着小晴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又拉着我走出病房。
李婷关上门,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看着房间里的小晴,对我小声说:“医生嘱咐过了,现在随着她的发烧越来越严重,肯能会出现幻觉,或者是把梦当成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医生要我们顺着她说,多安慰,不要硬和她辩论。”李婷说着,小声啜泣起来:“这孩子从小被父母抛弃,好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现在又病得这么重,真是太可怜了。”
我轻轻把李婷搂在怀里,安慰她:“别太难过了。我们知道自己尽力就行了。”李婷不知道,那时我的心里也在流泪。
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多,示威孩子的领导者之一,890519突然出现的医务所的门口。在门口把守的保安们如临大敌。890519点名是来找我的。我出去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走进我的房间,关上门,还没坐稳,就对我说:“王老师,同学们都盼你能过去说几句话。”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我唯一能对你们说的就是你们应该快回去,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是,同学们正在维护自己的权利啊。”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想杨副院长也知道,否则这几天他就不会为你们这么忙碌了。你们应该答应前几天他提出的条件。”
在张副院长和示威者们的谈判失败后,杨副院长出面和示威者的代表们谈了一次,他开出的条件包括承诺进行孤儿院制度的改革,废除“强制劳动”,绝不“秋后算账”——其实这就表示委员会做出了让步。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在整个幸福苑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领导层对孩子们做出让步。如果当时示威的孩子们也相应做出些让步,可能整个事件就结束了。和杨副院长对话后,其他两个示威领导人都同意做出让步,但是890519坚决反对,在发表了一次颇具煽动性的演讲后,她主张由全体示威者投票决定是否让步,结果是主张不让步的占大多数。这些事情我是听保安们聊天时候说的。我感觉890519这个女孩子相当不简单,仿佛是个天生的政治高手。现在她拉我到操场上去,很可能是想利用我和刘向智的密切关系,把我当成示威者——确切说是她自己的护身符。
见我不同意到操场上去,890519就开始诉苦,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着她自己是多么的不容易,为大家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还说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这次抗议活动不能成功,但她在其他孩子的再三请求下才担任了示威的“总指挥”一职。接着,她又说示威者的素质是如何的差,如何地不听从她的指挥,甚至有人甘心情愿为院方充当奸细,还说其他两个男孩子是多么的软弱,院方开出的空头支票他们也相信。过了一会儿,她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边擦眼泪边说:“我算是看透了,现在委员会的人是不会放过我的。所以现在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我期待的就是流血。只有当操场上血流成河的时候,其他的同学们才能擦亮眼睛,看清委员会的真面目。也只有流血,外界的人才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才能帮助我们。”
听了她的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竟然能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她的想法和当年老院长为了他自己的疯狂理想而绑架全院孩子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在委员会的长期教育下,这里的人没有对生命,对人性的尊重,只有对理想,对目标的狂热,而这份狂热往往意味着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你会为同学们坚持到最后吗?”我问。
890519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但是我还要说,这些日子有时候我想,幸福苑的人真不值得让我为他们牺牲。”
“那你想怎么办?”我问。
“你能不能帮我离开这里?我想到外面去宣传我们这次的抗议活动,宣传我们在幸福苑里所做的一切,同时向外界揭发这里的黑暗。”
“你是说你想在其他同学都在操场上坚持的情况下离开这里?”
890519点了点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上了黑名单的人。委员会将来肯定会对我秋后算账的。被他们强制劳动,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