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觉沉寂的集会大厅里灯光很暗,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古副院长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上面还盖着孤儿院的院旗。他的遗像挂在舞台后的幕布上,看着他的遗像,我忽然觉得他的表情很复杂,有超脱,有愤怒,有嘲讽,然而更多的似乎是悲哀——他生前虽然一心想做一些对孩子们有益的事情,一心想让这里成为真正属于孩子们的“幸福苑”,但是在这个环境中,他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不知道如果他现在泉下有灵,知道他自己的死竟然是幸福苑动荡的导火索,知道孩子们借正在着悼念他而发泄心中的不满,知道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在他的追悼会上发生,他会怎么想?此时此刻,他生前的所有错误被抹去了——在孩子们的心中,他被看成是完美领导的化身,在孤儿院官方的悼词中,他将被描绘成久经考验的战士,老院长理想的坚定信仰者,辛勤工作的好领导。可谁又能真正地理解他?
他,一个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当了副院长的人都对这里无能为力,我又能为这里的孩子们做些什么呢?我演出募捐来的钱大部分都进了这里当权者的腰包,我做的这一切真有意义吗?看着古副院长的遗像,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刘向智草草地念了悼词,然后敷衍着进行各个环节后,追悼会就结束了。
追悼会后,大厅里的院领导们都从侧门走了出来,然后在保镖的簇拥下回到办公楼里。我听到操场上人声鼎沸,就绕到集会厅的正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主席台前聚集的孩子至少有三五百人,是昨天的一倍!花圈和挽联的数量和昨天相比也大大增加了,还有很多条幅,上面写着各种标语,例如:“坚决拥护委员会的正确领导!”,“清除委员会内的腐败份子!”——看来孩子们希望的是出现一个真正是英明伟大的委员会,对李大虎和张副院长为什么能在这里肆意贪腐,他们没有思考。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跪在集会楼正门前的台阶上,中间的男孩双手高举一个纸卷。孩子们看到我,就向我涌了过来。保卫科的人见状立刻上前阻挡,我对保卫科的人说声“没事”,就走到孩子们中间。孩子们围住我,七嘴八舌的说:“王老师,让院长见见我们吧。”“王老师,让院长知道我们的想法吧。”在台阶上跪着的三个孩子们也起身把纸卷递给我。其中一个叫890604的男孩子对我说:“王老师,这是同学们提的几点意见,请你帮我们交给刘院长,请他看看吧,这都是我们大家的心里话啊。”另一个男孩890426说:“我们都在这里跪了一上午了!”那个叫890519的女孩子说:“这些都是同学们的正当要求,请委员会早一点答复!”这些孩子才摆脱刘向勇,却又吃着发霉的粮食,到现在连提一些正当的要求都要用这种下跪的方法!
我展开纸卷,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孩子们的要求,一,委员会要惩治孤儿院里的贪污腐败现象,院领导的亲戚不能搞特殊化,不能让普通组的孩子们继续吃陈化粮,二,各组的组长由孩子们自己选举,而不是院里指派,三孩子们可以自己办报纸,院里的广播要有孩子们自己负责的节目,四,取消思想教育课。
我让孩子们放心,说我一定把他们的请愿书交到刘向智的手中,就急忙走到办公楼里。当我在会议室找到刘向智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位领导商量对策,和往常一样,杨副院长正在和张副院长激烈地辩论。我把孩子们的请愿书拿给大家看。李大虎看了前几条就破口大骂:“这帮小崽子,反了他们了!”
“孩子们指出了我们工作中的不足,”杨副院长看着请愿书说:“虽然有些要求还是有待商榷,但是。”
“他们都要自己办报纸了,你还替他们说话?”张副院长质问:“这次让他们办报纸,下次他们就要另立委员会!我们这里的孤儿院,是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俱乐部和自由市场!”
“我认为孩子们说的都是心里话,他们没有错”,我不理会李婷的脚在下面踢我,接着说:“实际上孩子们要的只是公平,要是早点听取古副院长的意见,也许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刘向智正在低头看孩子们的请愿书,听了我的话,他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然后说:“现在先以安抚为主。李婷,你现在去孩子们那里,告诉他们我看到请愿书了,我会认真考虑他们的请求。尽量劝他们回去,如果他们不恢复正常秩序,也不要勉强。好了,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
等众人都离开,刘向智把我叫住。
“这几天你暂时到医务所去住。”他说。“为什么?”
“这几天院里不太稳定,我现在就怕有人在医务所闹事,”刘向智嘱咐我:“那是可关系到在里面孩子们性命!你和孩子们的关系比较好,所以你和李大虎一起到医务所。如果有人去那里闹事,你先说服,必要时就让李大虎维持秩序。千万不能让人冲到里面!”
我心里明白,刘向智这么做是不想让我和那些示威的孩子们接触。也许他是怕我也参与到示威中去?我心里着实挣扎了一阵,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服从刘向智的安排。刘向智看问题毕竟比我全面得多。有一点我不明白医务所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要让李大虎亲自负责把守?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雪
这几天我都是在医务所度过的。现在孩子们依然聚集在集会厅前示威。委员会的领导们原以为孩子们过几天就会冷静下来,孤儿院会恢复正常的秩序。但是事实证明他们错了——孩子们平时积攒的怨气太多了,不是喊喊口号,写写标语就能解决的。当然,委员会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法也让孩子们大失所望。其实开始的时候委员会只要形式上认个错,给孩子们一点开放的空间,甚至是开一张空头的支票,可能人群早就散了。但是这几天操场的大喇叭里传出的总是孤儿院官方义正词严的“通告”,“决定”,孤儿院的校报甚至说这是孤儿院里一小撮人有计划,有组织,有预谋的企图颠覆委员会领导的非法活动。
委员会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孩子们则更加愤怒了。那天在集会厅门口跪着的三个孩子被选为示威者的领袖,他们带领着示威者在集会厅前日夜不停地喊口号,点名让刘向智出来和他们对话,谈条件,还明确要求免去李大虎和张副院长的一切职务,并彻查他们的贪污行为。随着示威的持续进行,示威者们喊的口号也越来越犀利,比如“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全院人民跟着委员会走,委员会跟着向智走,向智跟着感觉走”,“向阳日报,胡说八道”等等。面对这些口号,孤儿院的领导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大操场上喇叭的音量,不停地播放那些陈词滥调,或者那些老掉牙的样板歌曲,把口号声压下去。
和示威者们的义愤填膺相比,孤儿院的领导层则显得有些行动迟缓,也许他们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自下层如此强烈的反抗,所以他们一直拿不出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法。小陆关闭了食堂(至于是刘向智下的命令还是李大虎的主意,这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流言满天飞,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只允许按时到教室参加“思想学习”的孩子吃饭。他们可能以为现在天气这么冷,又下过几场雪,等到孩子们又冷又饿就会自动屈服。但是他们低估了孩子们——有些在食堂工作的孩子也参加了示威(实际上食堂是整个孤儿院参加示威人数最多的部门),他们根本就不听小陆的指挥,自发烧火做饭,按时送到操场上。所以断绝示威者饮食的决定除了让示威者的更加愤怒外,对解决事情没有任何帮助。后来在杨副院长的干预下,食堂恢复供应饮食——这当然被示威的孩子看成是重大胜利。
过了几天孩子们见委员会没有妥协的意思,就放出风来说要进行“绝食”,想用这个办法来逼迫委员会和他们对话。他们真是幼稚!他们也不想想李大虎那些人根本就不拿他们的生命当回事,绝食怎么会有效果?果然,李大虎在闲聊的时候对我说:“这帮小崽子想用绝食来逼我们,想得美!他们绝食更好,给院里省几天饭钱。都绝食才好呢,全他妈饿死,我倒省事了!”
李大虎不把孩子们的绝食当回事,但是刘向智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从孩子们抗议到现在,刘向智一直没有露面。在这孤儿院,现在最有权威的人是他。他的意见会影响这件事整个的结局。当初他在计划推翻刘向勇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他的得力助手李大虎和张副院长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知道他一直试图在杨副院长和李大虎他们之间“搞平衡”,现在他极力维护孤儿院对外的形象,按照原定的计划,过几天秦寿就会带着摄制组过来拍摄《还是那首歌》节目,刘向智显然不希望出现在镜头里的是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操场上喊示威口号。我相信他是真为了这里的孩子们好,但同时面对这里的某些“传统”——其实应该是“恶习”——比如这里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表面文章,他也犯难——如果他要改变这些“传统”,就要拥有老院长那样的权威,可如果他想拥有老院长那样的权威,整个孤儿院势必又会回到那个个人崇拜的疯狂时代,到那时所有的恶习都会回来,而且是变本加厉——这真是个残忍的悖论。现在李大虎和杨副院长两方肯定都在争取他的支持,这几天我在医务所里都能感觉到紧张气氛,可想而知他们两派人现在斗成什么样子!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天知道刘向智这种“搞平衡”的努力会坚持多久。
本来这件事有过和平解决的希望——委员会曾经同意由张副院长出面和孩子们对话。对话的地点选在集会大厅二楼的办公室里,并且通过孤儿院的广播系统向全院直播。可惜医务所距离操场太远了,医务所的负责人又怕耽误生病的孩子养病,没有开启医务所内的广播,所以对话的内容我一无所知。但是很显然没什么结果,闲聊的时候听保安们说主要的原因是张副院长在对话的时候大打官腔,还用训斥的语气和孩子们讲话。
对话破裂后,孩子们闹得更凶了,食堂和后勤采买部以及仓库出现了打砸抢的现象。示威的孩子们甚至还到医务所来闹过一次,用他们的说法,就是“发动群众”来了。他们来到医务所的门前喊话,要在医务所工作的孩子们和他们一起到操场上去示威抗议。医务所的粱所长听到外面的喊声,立刻把全所的工作人员集合在一起,宣布谁要是出去,就立刻把他从医务所开除,并取消一切待遇。全孤儿院里就数在医务所工作的孩子们待遇最好,另一方面粱所长是在刘向勇倒下后被张茹推荐到这里工作的,平时对孩子们也非常和蔼,所以没有一个人出去响应示威者。示威的孩子见没人出去,就开始时冲击大门,李大虎见状要带着保卫科的人出去打,我看事态要恶化,就跑出去和孩子们说:“你们总是讲自由,你们有抗议的自由,可是别人也有不参加抗议的自由,是不是?再说这里是同学们治病的地方,你们这么闹,不是在害那些生病的同学吗?”
孩子们听了我的话,哑口无言,过了一会都散去了。
除了那一次,和闹哄哄的操场相比,医务所一直都显得十分冷清,似乎外面的动荡加强了孩子们的抵抗力,这几天也没有孩子生病被送进来。开始我每天的活动就是自己的房间里闲坐,翻翻书,或者弹弹曲子(还不敢大声,怕吵到在这里治疗的孩子),有时候想写首歌曲,怎奈心乱如麻,一个音符也写不出来。
我的房间在医务所一楼的大门附近。李大虎暂时住在我的隔壁。这几天他脸上神情凝重,不是在和他的手下商量事情,就是到办公楼去和刘向智单独谈话,但是每当我问他孩子们示威的情况时,他总是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没事,几个小崽子还能把天捅下来?”
我知道这几天他们内部一直在争吵,不,应该说斗争得很厉害。随着示威的进行,各种谣言也越来越多,有人说孤儿院领导层已经分裂,有一部分干部转向支持杨副院长,有人说这次示威就是杨副院长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刘向智搞下台,还有人说其实这次示威是刘向智策划的,是为了有借口把杨副院长搞下去,各种谣言把孤儿院里的紧张气氛推到顶点。
我注意到一点,那就是虽然参加示威的孩子很多(最多的时候能有二三百人),但是整个孤儿院的大多数孩子都在袖手旁观。890604等人也派了一些示威的孩子到各个教室,寝室去“发动群众”,但是多数孩子还是按时到教师里参加宣传部的“思想学习”。
890604等人提出的美好口号没能打动他们——他们在这里已经见过太多的美好口号,对任何听上去美好的东西都已经不再相信了。对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要还没被逼上绝路,就不会揭竿而起。在暴力和精神控制的双重压制下,他们想生存,唯一的选择就是顺从。这也许就是当年为什么老院长和刘向勇能在这里作威作福的原因。况且现在孤儿院里的生存状态比老院长时代好得多,所以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
除了担心在操场上示威的孩子们,我还担心小晴,她的病总不见起色。开始医生说她的肺部有感染,本来身体就弱,所以恢复起来会比别人慢。后来李婷悄悄对我说,因为小晴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所以这一次她不一定能挺过去。听到这个消息,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不相信小小的感冒竟发烧然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怎么会?”我问李婷:“她看上去除了有点虚弱,其他方面都好,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