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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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東路15號

每天早晚至少經過兩次,你不可能不想到他。

晨光灑金鑲銀布於老芒果樹冠、陳舊紅牆面、斑剝灰瓦頂、神秘林間小徑、湛藍雲翳、時光網膜……多麼印象派,今天疊著昨天的記憶之磚,砌成一座如與生命同步發生的被廢置樓中樓,靜靜等待歲月清倉那天一道埋棄。

回程倒走同樣路線,十字路口交通號誌一越子時自動轉為閃黃燈,南都最晚的晚上。記憶此時在你左邊,月光下閃出一條翻過牆頭而去的輕快身影,重新編織現在的這道複習題,你一遍遍問:「他那時在想什麼?」不關心現在的他,你比較想知道過去的他。

有些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沒有任何作用,不教會關於成長修行喜悅痛苦等等,比較像另一個生命依著你內在活出另一個樣子。那些年你在軍中,每週末回南都,笨手笨腳騎機車載母親,她腳踝捲進輪胎鋼圈被送進了陸軍八〇四醫院,折騰得夠狼狽且晚了,你確定得請假,軍醫院的行政部門之辦公室微弱燈光從角落暈出,你朝光走去,有個小兵背住門站立拉小提琴,望著攤開譜架上的琴譜,聽起來是名新手,那姿勢那情境,好華麗的人生夾層影像。你外頭聽了會兒才推門進去,說明來意,軍用長途電話鑰匙不歸他管,得等明天找士官長。第二天週日,又是他一個人,安靜地閱讀英文書,你莫名其妙有點意見:「真不閒著。」電話接通,第三天第四天母親都出狀況,你繼續電話請假,有天同時瞄到他的兵籍號碼代號:「你是南部人?」兔寶寶牙笑開了:「我在這裡出生。」你好訝異:「八〇四?」沒有一點軍眷氣質,當然不是,並非每個人生都在八〇四出生,人家說的是台南。

那些週末下了火車便直接往醫院報到,穿過長廊抵達病房,如同紮營,換個地方而已,營友是病人,營隊生活是聊天、看書、散步,這個營區不管從醫院哪個方向,都能望見辦公室如球體中心透析清光。八〇四早期日軍步兵第二聯隊營舍,樹高牆深,明治末大正初時期作品,類西洋形制巴洛克風格建築物。

都要出院了,母親卻因盤尼西林過敏休克,你趕回醫院,在某些固定時間,譬如晚點名,他會從辦公室穿過病房長廊歸隊,你這時往往正坐在走廊石欄,你們打招呼,不外:「嗨!」你散步時間越來越長,醫院生涯的不安和篤定共生連你自己都不解。有天下了火車,一出站門便看見他排在買票隊伍裡,兩人散步走回八〇四,少數的對話,已經足夠你排妥他的故事系,如複製自己,那種熟悉感,使得感情不會是最重要的關係認證。

有天晚點名早過了,並沒見他步過長廊,人在服役,定時向隊上報到,不會憑空消失。時代所隔,八〇四成了座落寞的醫院,病人稀少,仿巴洛克風格建築體適合做古蹟,當病房怪了點。幽森長廊盡頭是產房,產房外種著高大的雞蛋花,幸運的嬰兒聞著雞蛋花香被推出產房,你就是。連體建築其中一間是實驗室,隔窗戶內視月光投照在一排胎兒標本上,未成型的人的原初(層層疊疊的人與非人世界),嚇得你急忙轉身,看見了他,穿著醫院病服,急性腸炎,病房燒了兩天,這會兒出來透氣。是嗎?

你們並肩踱步長廊盡頭復踅返,來回匝繞,最終漫出了醫院範圍遠往喜樹海邊夜遊,天亮前,他翻牆回醫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你們之間定格畫面。再不久,他退伍。再見都沒說,你們分別離開了小東路。

但你知道,小東路重逢,時間早晚而已。現實的原址上,醫院早已他遷,成功大學發展基金進駐,除此,由外望去,你很清楚,生命的地址:小東路15號。

曾經這裡(小東路15號八〇四醫院,四總。)是一個試場,測探你是否值得人世活下去,如果通過,那麼自你出生七月黃昏那一天以後,你會在十八年後同個月份,再度走進這裡,檢視那年以來,你是否對得起你的身體,如果通過,你將取得離開這裡的鑰匙。前者時間點,是你的出生,後者,是軍校體檢。

當你出生,前置胎盤,母體大出血進了八〇四,懷胎以來,你一路被不明的體質排斥著,得安胎,(注定你是不愛動的人子)母體動輒大小出血,滴滴答答的人世雜音順著臍帶洄游。

孕婦送進產房,「先保大人!」你父親再三交代,不是不愛未見面的任何人或你,醫療荒的年代,哪來選擇?你血路中呱呱被生之手逮住,(你選擇的記憶之一:一直知道血最腥。)免於死難,於是你貓叫泣訴:「咽咽咽!」母親開始血崩,醫生極悲觀,父親即便頑強這刻也不禁求人:「死馬當活馬醫。」醫生開了針劑處方,日製,中正路上大藥房去買,很貴,一劑二百元約整月薪餉,軍醫院沒有,先買三劑:「盡人事聽天命。」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麼日後被轉述時聽來竟那麼科學。

八〇四在小東路頭,15號之前其實沒民房,坐落著鐵道、倉庫基地,挖了條「坌坑」隧道,讓火車在平面道路上方駛過,多奇怪的構工,但那是交通為先的年代,因此形成「坌坑」兩頭坡道既下降又上升的景象,多年後,你再回來,還走這路,還一樣「坌坑」,你每每笑著不解著安心著穿過,這世界總有不變的事物。

好了,你爸拚了命騎單車往中正路衝,(哪來的錢?事後你想,爸爸那年才三十五歲,己經獨自面對生死交關。)那麼貴的藥真的有,(日後你長大,三步一店,五步一鋪,你很快明白南都是藥房之城。)往醫院回頭急馳,騎下坡道(是坌坑,避開平交道等火車的可能),迎面一個徵兆,坡道中央躺著車禍渾身是血的傷者,那時的父親對血意象格外敏感,「是小黑!」好友的獨兒子,家長都上四十了,再生不出另一個,見到父親哀哭道:「伯救我。」你爸迅速判斷,小黑年輕有救,但若不立即載走很可能被視線障礙來車二次輾過,血崩的妻子這會兒是死是活聽天由命。父親費了番力氣,把小黑抬到單車上,推上坡,送進不過一百公尺外八〇四,交給值班急診才直奔產房,(就不懂,沒藥,不能派輛軍車送人往返買藥?)趕去產房,(誰決定的?產房、手術室放在最後幢?)等等,接下來實在有些八點檔,但真的衝進產房,人全不見了,父親大喊,以為來遲,慢點,醫生聽到聲音出現了:「怎麼去那麼久?你太太突然血止住撿回了命,現在人在恢復室。」父親答非所問:「我碰上老友小孩車禍,先救他。」醫生:「大概你做了好事,所以奇蹟發生了。」

最後幢的產房以長廊連接每一幢,生命系統的迷宮,你十分堅持,那天,你躺在娃娃車由產房緩緩被送出去,身上包裹著淺綠色棉質平口布,斜角上空綻放著一朵朵碗口大小雞蛋花,(你選擇的記憶之二:一直知道雞蛋花最香。)這世界以血腥及雞蛋花香迎接你。兩次。角色沒變,你母親和你。

至於體檢,你其實陪檢角色,安慰非眷村出身同學:「就當參加救國團營隊。」因為不求上,埋頭胡寫無心經營,試場作弊作翻了,老有天外飛來的答案半途掉在你桌上,你看也不看轉手,只有智力測驗是獨力完成,沒人有絕對答案,加上題目太多,沒時間作弊。多少分?詭異地接近天才,你日後懷疑那是不怎麼專業的性向測驗,測試適不適合當軍人,可又頂古怪,畢業分發部隊,若想考研究班,智力測驗得過九十,否則補考,又像真的智力測驗。總之,邪門透了,體檢、考試,層層疊疊過關斬將,最後,你一個人通過。

所以你從頭便想問:「是補償我在這裡差點沒命嗎?」同一道門,你出生並離開,人世的第一個地址:小東路15號。

八〇年代末台北民生東路末段你一次次無法(刻意不)避開的成為路人甲乙丙丁,整條路途陌生人,你的都市地理學必修。毫無疑問,以這條路為主軸的兩旁的社區清楚規畫出這座城市那個年代的中產階級象徵名詞,這和以前的南都小東路多麼不同,小東路兩旁醫院、學校、營區、砲兵學校、兵市場、湯山新村(女作家袁瓊瓊的老家呢!)、榮民醫院(更早期六〇年代還有鳳梨罐頭公司、電機廠房……)等等完全不商業區塊。

這裡呢!你游牧紮營的新地址,路兩旁店家,是更疏離的城市元素拼貼出的有著(冷漠)雅痞風格東區:奇花異葉怪怪菓鮮花店、清淡只少數精品(其中一間日後成了前元首的家庭洗錢傳說網絡之一,誰說數大即美?)的銀樓、粉紅水藍淡黃淺藕溫暖色系完美比例的小衣服鞋子護手套帽子童裝部、單一食品溫州餛飩粽子店、社區書店電影院、骨董民藝苑、只剪不洗頭髮型設計者工作室、熟食咖啡座……星球。好嘛!你總是埋著頭試著一次次從住處搭電梯(太空梭?)下樓,穿越一間間(荒蕪)商家,你最常去的地方是電影院、書店,從那裡進入一個虛構世界。

終於有一天,你明白了,(格格不入)反差台北學已經成型,未來還有什麼跡象向你顯示,等著看吧?(電視影集裡,一個紐約市住民在新買的二手車裡發現了美金五十萬,他毫不遲疑的用來幫助窮人孩童,查案警探問他:「在一部舊車裡找到五十萬,你不會覺得很奇怪嗎?」那人清朗開懷笑著說:「不會,我認為那是神蹟。」警探失笑離開時突然有名路人牽著一隻兩人高的長頸鹿朝他走來,三者錯身而過,城市一角再沒有的奇怪畫面了,警探再度失笑抬頭觀天,直視到一道奇異亮光破天向他閃爍如打暗號,此時雨也開始往下灑落,警探朝牽長頸鹿者問:「今天是星期天吧?」禮拜之日。)這個城市你不會遇見長頸鹿,會遇見什麼呢?在這城中之城極具人文氣質的社區?

終於有一天,長頸鹿被牽到你面前,只是這次,是以一個人形出現。

小東路15號一別,有十年以上了嗎?你不會說真是恍如昨日,昨日的那個身影旁邊不會跟著個小人兒、女子,兒妻。埋著頭的你往電影院去,同樣(陌生)路線街景,因著他與妻兒的參與,有了不一樣的結局,多麼的後設。你們不偏不倚在無路可躲的轉角迎面遇見剛買了電影票的他,(一次撞擊。如果有路可躲你會嗎?)也許是時間沒到,此人幾乎沒變,仍然如明礬功能,明日小東路十五號與昨日小東路15號在你游牧旅途上疊影,時空調度,你竟頓時記不起所有台詞,不,你沒有台詞,你們以前便很少交談。很短時間很少交談,別後已然被交代了,距離小東路15號三百公里之遠的虛擬之民生東路,你們再度共處同一條路同一社區(空間),該怎麼看待這樣的巧合?這是個前網際網路時代,沒有神蹟,且除了屬於記憶最底層部分,人們完全不必靠交談來了解,至於要知道一個人的其他,連共同朋友都不需要,上網搜尋就有了。你無意跟他在網路碰上,也不該在路上,你遂以最快速度離開,唯當下的你很確定,現在要找你不會太難。

你並沒有走進那家電影院,同而不同地共看電影的感覺如何呢?那恐怕是另一幕後設電影裡才有的開放性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