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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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車反戰記(1)

又上來一個人——一個胖子。肚子頂著他,大大方方的呼吸著,他希望自己此時此刻的裝備是頭戴罩子,身穿金屬衣,「誰也不要碰我!」(就是叫不出來)但是車廂裡的擠使人連思想也沒了,他看不見外面,也看不見裡面,高的人聞矮個子的頭髮味,矮的人頂著別人的將膊,後面挺著他的那個肚子久了也平了。「什麼也不做嗎?」他自己都要大吃一驚,大腦持續不斷的思想就一個字——擠。按說,不用擔心紅綠燈、街上亂跑的兒童;而家用夠嗎?工作如意嗎?前途如何?甚至明天下雨嗎?全都該深思熟慮,可是,沒有用!一個連外面都看不見的地方,能照想的範圍也像井底之蛙,用力想也沒辦法,可是,有人居然可以在車上睡覺,他至表佩服,那又太沒「腦」力了。

有人要下車,車掌一迭聲問:「有誰要下,站到門囗來。」他身後的肚子努力的要離開他,望著車門就怎麼也擠不過去,每每要絕處逢生,死命又傳來一股反力量,「咫尺天涯」。這種想法呼乏欲出。好不容易擠了下去,身後立刻又彌合起來,真像水,用棒子劃過之後立刻無痕無跡,「殺人不見血」。他又一陣寒慄,多少壯志就真擠掉了而不覺,小方更是每早一進辦公室就恨聲:「又得夠!」真夠。

終於是一線天外倒可以望見些景象了,還好沒下雨,一把滴水的傘待管進水叫人渾身發毛。車子過站,什麼時候的街景都好看,唯有你站在前仆後繼的行列中外望,臨街等車的人群更是氣質全無,引頸長眺,渾身不耐,攜家帶眷,即使美女等車時,也全一個德性。「江南與塞外何處不堪行?」他羨慕喲!

「上來,往裡走,快點、快點。」車掌的「公式話」又喊起。「真是花無一日好。」他輕輕嘆起,又趕著學生放學,他們是百戰百勝,完全不給人留點餘地,他旁邊立刻又擠滿了,學生在車上複習舞步、背英文、談女生,而且,把剛睡著的小孩吵哭了,那個媽媽連哄帶騙:「不哭!不哭!」最後是恐嚇:「再哭就餵老虎!」車子一輛輛迎面劃過,市虎一般,小孩仍不理,祇好求他:「你看阿姨的辮子好好玩,那個叔叔好胖。」被講的人也沒反應。在車上除了爭地盤,什麼都不重要。他最怕和女人一塊兒擠車,她們足下三寸,濃粧豔抹時更尷尬,車子一停一動之間全車跳舞,她們尤其搖擺的厲害,更討厭的是她們的皮包,人過來了,皮包破扯在後面,拉也拉不攏,再拉就要斷了,所有看到的人都要擔心:「斷了怎麼辦?」斷了沒關係,裡面不幸裝了化粧品、記事本、銅板,那發生是可驚的,他又幾乎想看這份熱鬧,上車、擠車、下車之間又能有什麼事件呢?

「借過一下好嗎?」他一怔,一個皮包正梗在他的胸前,他努力往後縮,竟動彈不得,那女子扯得臉都紅了,空間小使不上力,「做人要有熱情。」那是老闆的囗頭語,問題是這種事,熱情完全幫不上忙,「在意料之外吧?」他突然有點得意。他對小姐笑笑,小姐嘆了口氣,「大概也是常客」否則不會就此罷手,他讓那個皮包繼續梗在胸口,有感有覺是好的,他突然對自己幾年來安於這份際遇十分吃驚,是習慣了嗎?

「我倒寧願可以久病成良醫。」他每每要對小方說。「醫什麼?」「討厭搭車的心理。」他十分出人意外的回答;他一直不敢希望有部車,公車提供的安全仍然比較多,雖然可能會被擠死、急死,他卻不嫌棄,他怕找停車位、怕撞車,那都是十分實際的,至於擠死、急死,「我們的身體是很有鞣性的。」小方說。

他斜看身邊的另一個胖子,「很有彈性。」心裡想。嘰嘰喳喳下去幾個小學生,車掌:「慢點、慢點。」他正想笑,「剪票再下。」原來一快一慢是這樣的,「請君入甕」時一迭聲:「快點、快點,再上一步,再上一步。」好不容易掙扎到下車時又:「慢點、慢點,剪票再下。」十分的陰險,她們把裝五十人的車廂逼成裝一百人,司機就不那麼熱心了,他們的座位通常在眾人之外,椅背背著大家,他從反光鏡裡看人一定十分滑稽,他高興了問小學生:「你考試考幾分?」又一下子跟並行車的司機打招呼,隔著窗子問:「你一個月賺多少?」「怎麼樣?」那味道像他開車,十分橫行霸道。

小學生下去了,上來幾個職業婦女,擠到他身邊,終於梗在他胸前的皮包被擠掉了,那女生滿意的走到裡面,大概下車還早,否則通常不敢往裡頭擠,人一上車就所有的信心全無,因為有時明明車門口就在眼前,偏偏下不去,再說全身都變了形,還顧得了什麼「心」?那些人上了車就是不肯往前移動,車掌露出一張臉:「拜託往裡走。」全都充耳不聞,車掌:「小組,拜託,往裡走。」「我馬上要下車。」「那裡下?」「妳管!」車掌沒辦法又說:「先生,麻煩往上一步,大家都在趕時間。」「我也馬上下。」「那裡?」「台北車站。」「那是終站啊!」她幾乎哀求起來。「咦?車上這麼擠,我一高興下站就不坐了。」這人心情倒好,車掌一氣用力關上門:「開車!」忘了吹哨子。

幾個女人用眼神彼此在交談,嘴角明顯的牽動著,好像她們搭的是計程車,瞧不起別人這麼說,他身邊的女人隔著他也呼應著,弄的他十分不舒服,他剛想往旁邊動一下,那女人立即抱緊她的皮包,「即使我手伸進去又怎麼拿出來?」他看看他們之間的空隙,一張紙也放不下,「隨她吧。」也是人之常情,「胸中常留一口氣」是說這情形嗎?可是他氣的是另外,看看這些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全在這一刻搭車,人類真該計劃生育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有座位的?他實在想不起來。

車廂裡其實也不吵,就是人默默的在爭地盤時無聲的吵,而且這種無形的壓力隨時在擴大,所以弄的人連話也不敢說,怕一疏忽該坐到的位子坐失了、白衣服給人抹髒、過了站忘記下,但是萬一「不幸」碰上舊友,那才前功盡棄,你們兩個講著話,全車都在聽,他問:「好嗎?」你不能遲疑連忙:「好、好!」那又太招搖,祇好扯開話題:「你妹妹結婚了吧?」更不對,三十多歲了還有這種話題,大庭廣眾之下談私事,就是十分可疑,像間諜在旁邊一樣,總有人偷偷竊聽你的秘密,而你打的哈哈,一聽就像假情報,十分虛偽,閉嘴嘛也不對勁;他不一定怕吵,但是公車上太安靜,簡直像有許多危機隱伏著,不知道那天要爆發什麼。

「你不要一直擠好不好?」車窗外又掠過一道景色,他才一抬手想看幾點,就聽到理怨聲,又是那個緊抱皮包的女人,快六點了,他五點上的車,擠了近一小時,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看著一張張臭臉,飽受無言的壓力,卻是連抬下手也錯了。可恨的是那些小孩子他們嘻嘻哈哈的上車、下車,什麼也不覺得,他轉頭看看那張臉,像所有的大人乘客一樣,但是,又不像,像他從來沒見過的一種面子,剛才是她說話嗎?她臉上畫的五顏六色,她可以忍受修眉的痛苦,可以在鏡前一坐幾個小時,可以逛一天百貨公司,但是不能忍受他短暫的存在,他搭了好幾年車,他不過抬了下手,又沒打她教她痛,也沒有嚷她:「不高興就坐計程車嘛。」他妨礙到她的既不是時間也不是空間(他根本沒碰到她),祇不過是一種感覺,而她居然就說的出來。他每天需要穿西裝上班,隨時要擔心自己服裝不整,她把什麼氣出在自己身上,而她埋怨過了還可以面不改色,他看過這種人,每天看到,他嘆口氣:「不要遷怒。」他的戰爭對象不是她,是代步工具,但是——但是,他胸中之氣啊?

「下車!下車!」他大聲的喊出,猛然的向前衝擠。下了車,他大動作的抬手看錶:「早了五分鐘。」扯扯西裝上衣,又掉了一粒扣子,「還好,沒什麼大不了。」他望望前面,一輛輛公車又相擠而來,其實離他該下車的地方還有一站,「早了五分鐘,不是嗎?」他慢慢的走,覺得很尊嚴。

二場攝影機往前推進,一個中景,銀幕上男女主角分站門邊,色調溫暖,門軸男主角靠著,長廊在女主角身後延伸,外面是黃昏,從半掩的房內透出暈光,畫面乾淨、俐落、有點纏綿,沒有音樂和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