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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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邱比特新記

公車從鬧區駛過,司機一下油門、一下剎車的踩著,把車子弄的像個搖籃,「哼!震盪的時代。」她看著窗外,車子碰上紅燈終於安定下來,引擎也還「哼啊、哼啊」的,也不曉得急什麼,其實好多年來就這樣,窗外的風景有時候顏色濃些,有時候淡些,像一場人生,春夏秋冬的,但是——色令智昏啊?她每天昏沈沈的。車子橫過十字路口,百車爭發,排氣管噴的每個現代騎士灰頭灰臉的「顏色?」她想到這二個字,倒又笑了;旁邊的人下了車,有人坐過來,立即抽出一本原裝書,嘰哩咕嚕的低響起來,把個早晨弄的更混濁,她真想一把抽掉那本書,瞥見窗外掠過一道道招牌:美心洋裁速成班、道生三月英語包會、鵲橋電腦徵友中心,閉上眼:「真的,都什麼時代了,唸兩句洋文還犯沖?」

「那是今天的報紙嗎?」她睜開眼,把手上報紙遞了過去,頭也沒轉,這個時代的人除關係像個家,有時候人親的不得了,有時候像午夜猛醒枕邊那人又生的厲害,「鵲橋電腦徵友中心?」她一直盯著那招牌,哼,機器都當媒人了,什麼東西不冷呢?

「妳看看這消息嚴重吧?」他指著一則預測要發生大地震的標題,也沒等她回答,又興趣十足的指一則徵婚被騙,又一則會錢被倒、石油漲價,弄的她疲倦極了,後悔啊?報紙早看完扔了沒事,車子停了很久,猛然動了一下,她正要噓一口氣,車又停住,「哎!」反而嘆了口氣!

「急什麼?」他又發話了,她轉過臉:「你不上班?」

「我剛畢業。」她這才看清了他,眉清目淨的,果然年輕,看著他那張臉,讓人想起以前班上男生,他們那時候是這樣清新的嗎?她不記得了,她那時祇看他們小、魯。

「一大早不要發呆,要讓腦筋運動一下。」她一聽立刻閉上眼,心想:「又清新到那裡去?」真的,都畢業二年了,誰怕誰?祇是懶的講。車子移動的真慢,可能發生了事,又真的能發生什麼事呢?

「報紙還妳好嗎?」她沒接。

「大早清醒又能做什麼?」她猛冒出一句。那人倒笑了:「否則多醉生夢死啊?」

「等你出來做事就不願意太清醒了。」她心想。車子老不動,上班勢必遲到了,轉別的車去吧,而且她看看那人,年輕的叫人害怕,坐在那兒,彷彿是個她曾經犯過卻無人挽回的錯誤,是歲月嗎?她站了起來,走到車門口,對車掌說:「這裡可以下車嗎?」車掌不耐煩開了門,正要下時,背後被人拍了一下,她一轉頭,是他,車門正等著她下,她不能猶豫的跨下車,他也祇好跟上,路上人倒不少,有人每每要跟她拚命似的撞著她,他一把扶正:「妳多像個橄欖球員啊,別急,別急。」她氣壞了,一早上又是積極,又叫她別急,她那裡惹到誰了!「我認識你嗎?」「咦,人生以服務為目的啊。」「服什麼務?」他拿出一張車票放在她手上,原來是她的,正在臉上訕訕的,「妳不覺得我們面熟?」他卻又要要起嘴皮子,她臉一下:「你少浪漫?」轉回頭看者他:「面熟?當然,我覺得你像殺人王毛澤東。」他倒又正經的:「我一看就知道妳很皮。」

「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完全不一樣。」

「那還面熟?」

「就完全不一樣的熟。」也不等她反應,又接著:「我媽說男人要懂得女人。」她把臉一撇,心裡酸酸的,「懂得?」立刻眼睛就熱了起來,在幾千人堆裡,在不適合流淚的時間裡,她是什麼原因抽動呢?他定定的看著她:「別想的太多。」她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鞋子,沒表情的抬起頭:「我要上班了。」走了二步,回過頭看他還站在那裡,高高的,瘦瘦的,手上拿著她的報紙,他是真無聊嗎?他走了上來:「報紙還妳,忘了告訴妳,我姓程。」她笑了:「你確定我不像你女朋友?」

「她一百六十七,時髦、漂亮!」

「沒一樣我喜歡的,現在呢?」他沒話。

「失戀了?」

「嗯!」

「活該?」多典型的愛情,想來是另棲高枝,為什麼呢?奇怪,以前可以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現在倒是「猶有最高枝了」。

「她從來不發呆——除了面對一櫃子衣服時。」

「留點日德。」

「我還是很喜歡她啊!」

「甚至有點想跟別人講講她?」他聳聳肩,也沒有那麼深刻似的痛苦。

「我真要上班了,你母親很了解女生,去跟她談不好嗎?」

「她去世了。」

「哦——」她想起電影「愛的故事」,女主角對男主角說:「愛是不必說抱歉。」多少年後,她會記起在某天清晨因為對方女朋友完全不像自己而想說抱歉的事嗎?早一班車她不是沒趕上,人多她就放棄了,如果搭了那班車,不就不用「記起」了嗎?在無限的時空裡,一個對自己「好奇」的男孩、勇氣十足的向她發話,她該說些什麼?

「你要做什麼?」她突然喃喃地問起他來,並且想起幾天前還對朋友說,「我真想在婚前再談一次轟烈沒有結果的戀愛。」是向什麼階段告別呢?看看他,年輕、漂亮、而且像一句話——有未來的男人;人潮不斷湧上來,二人經過一間食品店,他進去立刻拿了東西放在她手心,是一對糖作的卡通小人,笑瞇瞇的,活像彌勒佛,那麼忘憂,她一下就忘了自己的年齡,他笑著道:「沒啥嚴重事,妳笑笑就知道。」她突然覺得他像自己弟弟,年輕、直率,甚至放肆,其實,她根本沒弟弟,她突然好想告訴他關於「沒結果的戀愛」的想法。

「妳還真有點像她。」說的大概是以前的女朋友?

「我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武裝了起來,憑什麼該她先繳械?

「我又沒說喜歡妳像她的那一點?」

「我不想費力去知道。」

「為什麼要費力呢?妳知道為什麼愛情的引力比地心引力大嗎?」

「因為夏娃當初吃的是蘋果,所以牛頓輸了。」她恨恨地從牙縫逼出話來:「你呢?你又費力要做什麼?來試試我?還是想我陪你玩玩?」

「都不是。」

「只是熱情?還是無聊?」他也不解釋,站在那裡,無親無故的樣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覺得他有問題,氣消了一樣:「回去跟你父親談談不好?」他搖搖頭。「你不會連父親也過世了吧?」

「他有自己的女朋友。」

「他多大哪?」

「七十九。」她不能遏止的大笑起來:「抱歉,抱歉,我不是笑你。想想不妥:「也不是笑你父親。」更不妥。是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太悲涼嗎?像鬧劇一樣讓人笑到流淚才痛快?她這才有一點痛惜起來:「沒有兄弟姊妹?」他搖搖頭見他肩上掛了東西又問:「是什麼?」「放音機。」「隨時帶著?」「嗯。」她看看四週車沸人喧,而他,還帶著聲音到處跑,她突然不能忍受:「沒吃早飯吧?」他又搖搖頭。幫他要了火腿蛋、三明治,看他眼裡亮度愈來愈高,而且不停的講著話,顯然他記性很好,那麼——她更不敢想,他講著未來的打算,「他把自己當心理醫生嗎?」心一緊,把報紙「叭」的一聲翻過一面,他停住:「有好電影嗎?」她搖搖頭,他撥開擋在她面前的報紙,怔了一下:「又怎麼了?」她把淚抹掉笑笑:「沒有。」眼睛盯著電影板,東京假期?是一個王子和導遊小姐之間發生的故事,想起自己沒有結果的戀愛,「看這部好不好?」他點點頭。

電影最後,導遊小姐和王子錯身而過,他看著她,她看著他,都懂了,天啊,一個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可以是那麼沒有界限,電影中王子對導遊小姐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妳今晚不要離開我好嗎?」他伸手來握她的,她連頭也不敢轉,心卻跳的厲害。

散場後,她一人走在夜裡,他攬著她,她向前一步:「別這樣!」想起他父親的女朋友;過街時,他牽她過去後就沒放,她想掙開,看他一臉無所用心的樣子,也就按兵不動,「好像自己太用心了。」她想。

一路走去,路邊在演歌仔戲,鑼鼓喧天的,他站在後面,二隻手按在她肩上就閒看起來,她望著他的手,長的真好,指甲乾乾淨淨的,讓人想往上面套個戒指,相得益彰的美。

公車一輛輛在收班,一天的結束了,站在路邊:「我要回去了。」他沒接話,「我要回去了。」她又說一次。

「真捨不得妳。」

二個人半天沒話,真是又從何說起呢?他伸過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捏著她,前面不遠處有一家飯店,霓虹廣告燈不停閃著,為沈靜的黑夜抹上詭異的色彩一般,她快步走過,飯店門口站了個人一直盯著他們,他突然:「今晚不要回去好嗎?」她轉過頭看著他,他一副沒講什麼話的表情,嘆了口氣,她說:「你的道德觀念很怪!」「妳想到什麼?有那麼複雜?」「希望如此。」她也不想爭辯,這不是誰把誰打倒的問題。」「我很感謝妳為了我今天沒上班,我對妳很尊敬,妳放心。」倒他又認生了起來,「而且,就算我對妳做什麼要求,那又有什麼關係,那不也是一種人生形態嗎,雖然我不是王于。」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我自己但願從心理到生理都很乾淨,如果有天我面對我先生時。」

「妳會的。」

「我當然會,我告訴你,我討厭透這種速成愛情了,我的愛情是不廉售的。」也不知道恨什麼,她大聲說著。

「一點點呢?」他倒又開起玩笑。

「我不會一點,我祇會全部。」

「明天呢?」

「明年也一樣?」

「不能一點一點加起來嗎?」

她遲疑著、也不敢肯定了,想起在外島的未婚夫,近來寫的信都像家書,有許久沒接到他甜蜜的情書了,她是一下子失去這些情份的嗎?還是一點、一點的失去了呢?咬咬牙:「不會。」他笑笑,沒再接話。

公車真要完全收班了,明天,不知道她的車票還會不會掉了,遠處駛來一輛車子,他淡淡的:「真要走了?」車子近了,她招招手,上了車,剛坐下,突然想問他一句:「你要做什麼?」

外面似乎有點雨,她沒來由的想笑,妳連一場沒結果的戀愛也不敢談。

她不是不愛他,也不是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