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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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舊愛(4)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四處攔阻她、傳話給她,她扭頭走人,當下被強拉住並且恐嚇她:「如果再不識相,遲早臉上開花。」

這不是老大立的幫規,他們是在欺負人卻自以為義氣,典青不服氣,直掙扎要走,拉她的人,伸手便甩上兩巴掌,徹底把她打死心了。

他們把她帶到一間空屋子裡,她不再掙扎。如果先前有這麼間去處,事情不會弄到這地步,怪老大自己命不好,錯過了這間空屋子。她現在比較擔心楊照,去學校如果接不到她,八成會以為她又蹺家了。

他們一哄而去,單獨留她在空屋子裡算是懲罰。無邊無涯的沉悶,她一點不怕,家裡生活了十幾年,世界上還會有比那兒更死靜的地方?她在屋子裡或坐或走動,覺得自己就是時間的指針,每一分鐘都在盲目的過去。

白晝能看清楚環境,恰像面對生命一般,她退到角落坐下,這一天一夜好長到底因為她是個活人,他們不敢真關久她,而且她不鬧不叫太沒趣了,便早草將她放了。

楊照見到她人,氣到連問都不問了。

「我沒事。」反而她怕楊照受不了,想到最壞那方面。

「我希望妳好好活到我大學畢業。」楊照冷冷地說。

「好好?我倒不敢奢求,我會活下去就是了。」

「不惹事能活得下去嗎?」楊照從沒有的惡毒。

「你等著看好了!」她足足有月半不理楊照,那個月裡,她發現身體不太對,是的,她懷孕了,她真想大笑。如果老大在她未必嫁給他,何況他並不在。

楊照陪她找到一間婦產科,醫生問也不問便叫她躺到手術台上去。她忘了脫鞋子。

婦產科出來,已經天黑。楊照帶她去吃當歸鴨,叫了兩碗,全堆到她面前。他坐在鬧市裡不知道想什麼,四週都是人。

「痛不痛?」楊照問她。

她想哭,卻搖搖頭。不是痛的問題,但她要早學會搖頭不好嗎?就不必學忍痛了。

事情告一段落,老大的父親到底保了他。楊照放學後直接去找老大,身上還背著書包。老大沒找到,倒被老大的弟兄砍了幾刀,人在送醫院途中失血過多致死。

聽到消息,腦子裡第一個閃進的,就是那兩碗當歸鴨。

當校長的父親流星火急送走了老大。她沒辦法出國,衹有幫楊照唸完沒唸的書。

後來再見老大,他己經學成歸國,而且聲譽直上。他就是易醒文。

絕斷消息大半月,易醒文完全不知楊照被殺致死一事。匆匆被送出國,可以確定一定出了什麼問題。楊照的事,直到安定下來後才在國外輾轉聽說了。

頭半年,他天天打電話、寫信吵著回去,他父親不理不睬。他在屋裡待不住,整天往外頭跑,醉過不知幾數。醒了醉、醉了醒,足足瘦了十公斤,才明白唯有念好書才有回國的一天。

他假裝完全忘掉以前,申請了學校,同時寄信給典青。學校入學通知不久下來了,典青那裡則完全沒有消息。

他努力專注於一件事,念書。為什麼念書?他不能多想。憑了他父親的良好關係,他輕易便進入第一流的大學,有第一流同學第一流成績,生活彷彿很容易,心理呢?放目異色人種中,他十分清醒自己的定位。他永遠不會喜歡那個環境和人。

無數次夜半醒來,以為仍躺在小旅館裡,同樣的黑、同樣的靜,僵直的身體告訴他,這不是。他於是養成開燈睡覺的習慣。

每到放假,他姑媽就把他的護照藏起來鬥智,他索性拋下學位到手前回國的念頭,日子才好過了些。

寒暑假,他便到餐館打工,家裡並不需要他打工,但他希望在中國人多的地方試試運氣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即使講兩句中文,讓他聯想起從前點滴都好。毫無理由的,他覺得國外夜晚特別長、燈特別多。他經常忘掉過到星期幾。

這期間他母親過世以及父親調往重頭大學,他都是在事後才獲知,父親太好強,不讓他回去奔喪,要讓時間沖淡輿論的痕跡。他也不提,他知道在父親的「唯恐」條目中,最致命的一項是他還記不記得以前。他並不特別恨,人在國外待久了,會自保到讓某部分失去感應。

他再見到典青已經是他回國講學無數次以後,他深信典青早從報章得知他回來的消息。

多年不見,典青比他印象中小得多。

他帶她到入住的飯店,房間寬敞氣派現代,他要兩人有絕對的相處,這回空氣清涼得多,不變的是空氣裡的安靜。

「妳早知道我回來了?」他問典青。典青點點頭,就像她那年離家不願回家他問起時的點頭,教人心疼。他問不下去了。典青該不該知道他找她多辛苦?她不找來又代表什麼?

對坐天明,要講反而講不清。房租另有人付,他們不必耽心,他們也早成年。

典青的沈默使他明白典青恨他。他們曾經那麼親。他緊握住典青的手,那手是冷的,不像她年輕時候。

「我怎麼賠妳?」

「是我欠你們。」

他第一次仔細看清了典清。他說:「我帶妳走。」

問題同樣存在,婚姻、聘約、輿論,他們成人了,不能再以逃亡解決。

「我們走得了嗎?」

典青怎麼會如此生份消極呢?他倒認為他們大有來日,從前事不由人,時間產生的問題,總有解決的一天。

典青的沈默脾性,使得他們的重逢絕不驚天動地,但他發誓這次不會無聲無息結束。

他答應學校繼續留下來。他的留下,又引起外界不少風言風語,他的舉止落實了一切如外傳。

即令他認為身分不再是問題,仍無時無刻抓緊與典青見面的機會,更毫不迴避追到典青學校。典青取笑他「真是永遠的太保作風」。

可憐典青考進研究所前已經不太平,當她正式進了研究所,不消說繪聲繪影更補強了。裡頭最讓易醒文不安的是圍在典青四周的同輩學子,易醒文明白表達了他的不滿,他不要典青再選擇。很奇怪,他在學界素有雅名,唯獨面對典青從前的作風重被喚起,完全雅不起來。

他認為這一輩子是拿命來換典青的。他要全部攬下她。

無可避免的,他的情緒隨時陷入高度失控,他很怕重回找尋她的田地,這些失控波及他的行事、教學,風聞向愈傳愈熾時,他提出了辭呈,他父親又出現了。

他不明白何以做兒子的會要跟父親周旋一輩子,他們又不是仇人。他們父子平心靜氣長談多次,一個沒有結論的話題。他從來不認為離婚可恥,就算可恥吧,還不致於要誰的命,而失去典青所帶來的難受,會是一輩子的事。這次,父親再無法扣壓他的護照,他以前不想出國,現在也一樣。

談判那幾天,他和典青暫時約定不見面,他打電話去,典青總是沈默。

他父親走後,他太太從國外回來。那是在他生命無所謂的時候,他父親安排的一樁婚姻。因為並沒有歷史,他沒法和太太親,兩人總是客客氣氣的。這一次,他太太橫了心說得明白:「要離婚你就準備收屍吧!」

說來他和典青無論以前及當下,彼此從未在人前多透露隻言片語,卻幾乎人人以為瞭解,人們冷眼旁觀他倆的發展,認定眼見為憑。如果又是環境因素分手,他該怎麼辦?這回,跟誰拚命?

他終於相信維持現狀即最好的狀況了,至少現在還能見到典青。生命潮流中,他們等什麼?時間嗎?怎麼他們碰在一起就會產生新聞?他忖度,這事還沒完。

他岳家果不其然迅速循管道向典青的學校提抗議。他請典青辦休學應對,典青不肯,她說:「我還能躲到那裡去?」話沒錯,但一個無所謂的人愈會淡漠感情,於是他堅持要典青休學,他才好有籌碼跟人周旋。他太太追問為什麼非得要典青,他不願意跟任何人提起倆人的過去,那是他們的事。但典青很明顯失去了跟人爭奪的動力,任何一點點反挫都會引發回憶。楊照就因為爭奪失去了生命。

他和典青商量一切可行的辦法,最有力的籌碼就是典青懷孕,有個他們的孩子。

典青靜靜望著飯店外頭,開始述說婦產科的事,她說:「我們已經失掉那個小孩了。」

他無法回答。他們還說他和典青的關係不怎麼樣。

「已經可以預見事情最後終不可收拾,何必呢,人的一輩子又沒多長。」典青慢慢說來,還叫了他「老大」。

要死多少人才過得去這關?他非要拚拚看。典青未予置評。她回家後,天開始下雨,他不放心接著打電話去,典藍接的。他後來再打,典青才來說話,散步去了。

他要典青好好睡,不會有事的。典青說何不學學她母親,乖乖的躲在時間背後。他聽得懂她是在說,再見。她沒有重複這話,再見是不必重複的。

他很快離開遠走,他相信,兩人終有再見的一天。

典青臥病消息傳出同時他聽說了馮子剛的事,真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他沒有去醫院探病,他丟開過她。聽說馮子剛要到醫院去那天,他其實也去了,遠遠的感謝馮子剛。典青不該如此與世無緣,希望馮子剛的出現是股新能量。

但典青畢竟走了,她入土那天,他竟然覺得整個人鬆了口氣,死亡如果即生命,典青終於跨越並且握手。

他們誰也留她不住。

【1985-06-16-18/聯合報/08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