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颜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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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一青石小城,住著我的倩婦,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她唸了一半,停住口,是鄭愁予的——情婦。

「是不是男孩子都愛這味道?」章敏問道。

「什麼?」成孟延等了半天,沒有人回答,方草草回了章敏。

「偷嚐禁果啊。譬如養個午妻、情婦之類的。」

「那兒這麼亂的?」他仍是草草回話。

「咦,這不是叫——演進嗎?」

「這叫什麼演進?如果說養個情婦是進步,那芸娘早幾百年前為三白找妾,現在簡直是開倒車了。」

「所以這味道有時候並不是絕對不淨的囉?」章敏說。

「在什麼情況下?」

三個人突然卻又安靜了下來,章惜無言的站起身,夜有點涼,她今天忘了帶條披肩,月光洩露下來全不徵求同意的領洗他們。這夜真好,乾淨清爽,躲在屋子裡渡長宵,跟走出去過,竟完全不同,她並不喜歡無病呻吟,也早失去了那份資格,但是,現在,她倒覺得能無病也呻吟一番是必需的;慢慢又踱了回原處,章敏不知道何處去了,成孟延點了根煙獨自噴著,她坐下去,趴在桌面上,沒有試圖打破沉默,或真正關心什麼而發問,答案似乎並不重要,章惜立直身子,他仍抽著煙,有股置身世界外的恬靜,她說:「回去吧。」成孟延沒有理她,章惜望呆了前方又道出一句:「那種關係現在真的很流行嗎?」「嗯?」

「我是說午妻或情婦,是不是像現在每個女孩子都有件絲綢襯衫一樣流行?」她問,有點想知道什麼。

「有人還是沒有的,可是看到別人穿好看,總想借件穿穿。」

「質料總有好壞之分吧?」

「構成追求時髦的行為後,那還重要嗎?」他熄了煙把身子平躺下去。章惜站起來,成孟延說:「坐下。」她沒說話,看了他一眼,坐回原座,低著頭看看自己的手指,余書林給她的相思豆戒指她一直不敢戴:「總有不同吧,同樣是唱歌,有人唱藝術歌曲,有人唱流行歌曲,層次一定不一樣。」她分辯著。

「同樣需要喉嚨發聲吧,在他們唱時,都要振動氣流,妳能說藝術歌曲高級?流行歌曲低級?」是的,已經構成唱歌行為了,她還對自己的情感找什麼理由?

「也許意願很重要。」她低低的告訴自己「對,如果一件事做出來,無愧於一輩子意願,就可以不用懷疑了。」他抬起頭有神的看著她,炯炯的目光足以讓人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章惜突然覺得自己好小,他在勸她嗎?告訴她對與錯嗎?她又沒有面臨抉擇。章敏正好回來,三個人仍然慢慢地蕩著校園,天漸漸初曉,他們爭什麼百代一時呢?清風拂著他們,一大早,各處已散滿人群,晨讀的、運動的,像早就在舞台上站定位,大幕一啟,燈光漸亮,音樂起,便都出現了,觀眾會奇怪嗎?當然不,因為大家明白這是在演戲,也都準備好看戲的心情,此時,此刻,章惜混在演員當中,她也有大夢一場的感覺,下了台就好了;她真需要睡眠。

成孟延那天起便再沒出現,章惜不知怎麼倒好像明白為什麼,像一首樂譜中的休止符,不管它停幾拍,後面總會餘音再續。

她收了行裝,到台北看看去。

臨走,章太太照例問道:「去多久?」章惜現在也早學了怎麼在母親前應對,輕鬆自在的笑著回答:「媽看我還不膩啊?我去看看學校要不要我,要適合很快就回來,不理想,我再找別的工作。」她母親其實是想問,成孟延要不要一起跟去,看她信心十足的樣子,想來是還好,便放了行。

章敏問她:「找余書林?」她沒回答。有些人的問題有答案,有些沒有。

守恬的愛情像她的人一樣,濃郁簡明,許多年來她維持的好名聲常然不會叫唐明敗壞,她也算是看過四海八方的人了,唐明那點小聰明比不上余書林的沉穩,但是,如果那些小聰明是用在你身上,而沉穩並不,就立刻十分地明顯,余書林對她的行蹤一向不過問,有時候別人管你會覺得煩,如果都不管,那又叫人發恨,況且,這人正好是你先生,守恬於是發狠一出去便非深夜不歸,余書林有時睡了,有時書房門底下透出一線餘光,聽見她回來也多半不會出來問:「去那兒哪?」她坐在客廳裡,用銓子修指甲,這夜更深了,余書林終於打算睡覺了,拉開了書房門,她站起身,藉著微弱的光,二個人對立著,如果守恬的個性中稍微懂得沉默的用處,效果可能會好,但是,余書林每每覺得需要的是她過來抱抱他、或握緊他的手時,守恬一定會問:「沒聽見我回來?」「看什麼書看的渾然忘我啦?」「晚上又沒吃吧?」余書林想想都是需要搖頭的對話,用手捏住太陽穴,守恬便又跟上:「我們一天沒見啦,也不問問我去了那裡?」「我們一天說話啦——」好像是打算長談,「在這三更半夜?」他拿下手,緊張的問;守恬總說他——有最差勁的適應力。唐明便能幹多了,類似這樣的情況發生的次數太多,便一次比一次給余書林的感覺更淡、給守恬的感覺更恨。

章惜到台北後住在范安禾家,小范是她大學同班同學,畢了業立刻結婚,然後生子,她先生鄭品詳,章惜早也認識,服完役後在公家機關找了份事,人還算有幹勁,從石油漲價到棒球比賽,他全有興趣,別人國家選美,他也要參加評頭論足一番,人家國家發生政變,通常他是最痛心疾首的人物,范安禾更比他有點底子多了,至少可以不發一言的讓人覺得這人還可愛,結婚前什麼都不會,結婚後做出來上桌的菜也花色繁多,家裡收的也乾淨清爽,生過孩子後,人便「看得開」許多了,頭髮不再到美容院去洗,用橡皮筋一綁,全心全意我夫、我子起來,不要說旁人見了奇怪,她自己也愛調侃兩句,我現在是標準的黃臉婆啦。章惜當年喜歡和她走在一塊,就是因為她厚道,很少議人長短,可是她並不是乏味的那種人,總是,章惜覺得她性情適度,能化解生活裡許多不對的發生,結婚後,看她熱熱鬧鬧過日子,倒也像是家庭生活畢竟有其可觀性。

這次來,敲響小范家的門,她打開門時,足足楞了三秒鐘,然後把門一關,章惜低聲叫她:「小范。」

「死啦。」她倒是很乾脆。

「幹嘛啊!」她其實知道她氣什麼。

「還有我這個朋友啊?」

「不是來了嗎?」

小范唬地把門打開:「來住幾天?」

「隨主人高興,否則馬上就走。」范安禾才叫她進去,章惜出國後,小范給她寫過很多信,她都沒回,小范最後一封信說——妳再不回信,就是死掉了。她也沒管,從此小范沒再給信,她就是這樣,做朋友做到應盡的地步,如果再過份,就要不耐煩了,這次知道章惜回來了,現在還可以在這裡住段時間,卻又把「前嫌盡釋」,祇要章惜還來找她,還需要多說什麼嗎?小范的可人便在這裡。

章惜隨她進屋,客廳裡玩具撒了一地,章惜才想起小范有了孩子:「這麼快就可以玩玩具啦?」

「妳以為還剛畢業啊?」

小孩正在睡午覺,小范沖了兩杯咖啡,他們便坐在飯廳裡講起話,小范說:「我現在沒耐性喝茶了。」

房子佈置的還算高雅,牆上沒有任何顏色,充份表露出女主人簡單明瞭的個性,章惜記得小范以前愛喝茶,也懂點茶道,普通的茶葉她是不喝的-因為澀。當然並不講究到茶具,烹茶水,火候都面面顧到,但是,小范講究那個味道,以前她愛喝味淡卻不平的茶,現在卻嫌起它的溫吞;幾年來所磨掉的就是這個嗎?

「你們生活還算簡單。」她看過一個新成立就什麼都齊全的家,家裡的東西完全沒有歷史背景,得來太易,什麼過程也沒有,就是用錢去買而已,不像她小時候,家裡要添什麼都得精打細算,全家人支持下才買了的,所以,她對任何添置的東西都有感情,都捨不得丟,那些東西連繫著她和家的感情,像她和小范的感情經過歲月,就怎麼也丟不掉。小范聽了她的話也沒什麼反應,也許,她對於這種簡單的生活維持已經很辛苦,便不願再強調。

小范正在燉牛肉,濃郁沖鼻的香味一陣陣飄過來,小范伸伸四肢說:「還好小鬼睡了,否則誰有興致陪妳坐在這裡?」她自己倒是幾乎整個人都躺在椅子上。

「放心,有家累的滋味,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反正妳也沒權利怪我,妳欠我的情正好抵消。」小范便是如此直腸直性,叫人對友情放心。

第二天一早,章惜便給孩子的哭聲叫醒,她很久沒領教孩子的哭聲了,原來可以那麼淒厲、逼人,使得為人父母的不能不理,小范幾乎是以東奔西跑的卡通動作在安撫這場災禍。章惜走進客廳,鄭品詳正坐在桌邊吃早點,翻著報,他事事可評頭論足,關於管孩子,卻不是他可管的範圍,天塌下來,還有小范;小范尖著嗓子:「鄭品詳,幫我拿塊抹布。」鄭品詳連聽也沒聽見,章惜走到浴室,拿了抹布進去,小范低著頭給孩子換衣服,地下撕了到處都是紙屑,床沿上一灘糖漬,章惜便擦拭起來,小范以為是鄭品詳,看到手才發現是她,抬著頭臉上沒有表情。孩子扭了半天,才把衣服穿上,這日子她早習慣了,祇是從來沒有朋友在旁邊看著,以前還不覺得不對,現在,卻覺得很無聊似的,鄭品詳提了個公事包,伸頭進來:「咦,章惜怎麼醒啦?」小范正有氣沒地方發,才想衝他兩句,他卻又:「我倒寧願晚起,可惜吃公家的飯,哎,沒法度喲。」愈說愈叫小范不入耳,鄭品詳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典型?偶爾在家發發老爺子威風,講講時下正發生的新聞,搬弄一番自己辦公機構的是非,小范還能忍受,祇要不現給別人看,鄭品詳的日子愈過愈一模一樣,其實倒也好安排,就是太一致了,沒有重點,叫人抓不住什麼時候該喜,什麼時候該悲。

小范抬起眼,冷冷的說道:「你還不走?」鄭品詳便走了。

他走後,像起了一陣風似的,留下一屋子的沉默,孩子哭累了,又睡著下去,小范蓬頭垢面的開始收拾房子,以前住宿舍她們愛賴床,八點的課,要睡到七點四十再十萬火急加上快動作趕去上課,有時候莫名的起早了,兩個人往往什麼也不做的就著隔夜茶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起,小范那時便說她懶慵,充滿了成家女子的無氣,她一直也以為結了婚,大部份清晨或午後,閒了,總要過過這般的日子,但是,除了昨天下午來時,坐著抓到了一點那股味道,現在,好像再想像不起為什麼那時會如此想,完全沒有根據的臆測,也許,她們那時都覺得結婚是一種充滿悲劇的美感。

章惜坐在鄭品詳剛才坐著的椅上,拿起他看得「渾然忘他」的報紙瞄了一眼——什麼也沒有,抬起眼,看到小范眼裡的倔強,怎麼?她母親和小范第一招都用早餐來打動她?小范端了咖啡,夾了片土司坐在她前面,遞了麵包給她,自顧吃了起來,吃了一半,站起身走到廚房,拿了一塊抹布,把鄭品詳倒在桌上醒目刺眼的牛奶漬擦去,拿回廚房,走到門口時,背著她淡淡的說:「婚姻生活就是這樣。」她是抱怨?好像不是,是不是習慣性的以知識份子的口氣點破人世?好像也不是。章惜拿了余書林送她的披肩,慢慢走到學校,那個她一待五年的地方,留下的那一年,在學校當助教,系主任誇她如果從事研究學問,會比男孩子有成就,因馬她沉的住氣。她直接上了系裡,學校少了認識的人也失了魅力吸引人,章惜在學校時便是出色的好學生,出去歷練了一番,更有股成熟女子才有的風範,解事而自然的舉止,很給人信任,系主任見了她,當下表示需要她回去。她在國外的幾年,外面有第一手的報導及書籍便自費寄給系上,其實聯絡的信她沒寫幾封,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在他們初次合作時便打好了基礎,系上信任她,她對系上的感情不是因為學問,而是時間。

從系裡出來,余書林就站在外面,和一位教授講話,看到她,很驚奇的說:「章惜回來啦?」她牽了嘴角笑笑,很自然的走上前去打招呼,余書林把手裡的報告交給對方:「就這樣了,年會裡我們宣讀這篇報告。」轉過頭對她說:「我下堂有課。章惜一起走吧?」他有課跟她一起走有何關係?他態度的親切使一切無疑,走出校門余書林說:「還是別人告訴我,妳來了。」「昨天才到的。」他看一眼她揣在懷裡的披肩,找了間咖啡屋,二人坐在那裡沒說話,余書林望著她的眼:「妳又瘦了!」-從今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是為什麼呢?她笑笑說:「天熱。」她現在很愛找理由擋駕問題了,似乎不吭氣便等於默認,而承認後分外患得患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大了,再這樣活回去,很是諷刺,以前,她是不管的,碰上不能問不願答的問題,常是偏頭,笑笑,等於說:「你說的對。」現在,把四週圍上藩籬,可以不必受風寒,受了傷害的感覺很像感冒慣了的人,看見起風了,便趕緊走到屋子裡,不會因為感冒次數愈多,愈有什麼法寶去應付,受到傷害愈深,愈久,便愈怕。章惜不知道此次北上,想找什麼特效藥。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