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小波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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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说家:艺术、事业与虚构才能(2)

王小波显然觉得,文学应该多样化,单纯追求作品的教育意义,并不能促使我们国家文学事业繁荣,反而只能对其的发展形成阻碍。何况,对于读者来说,这也是糟不可言的事情,他不相信我们国家几万万读者都傻愣愣地在等待着接受教育。他觉得事情恰恰相反,我们国家读者的水平是很高的,他在接受采访时和在自己的文章中都提到这一点:读者的水平很高,所以,我们根本不必通过小说负起道义的责任,通过小说给读者以教育意义什么的,这完全犯不着。

但是,文学应该具有教育意义,这是大家对小说主流的看法,很多编辑也对他说,希望他的小说能让人可以看懂,还要有点教育意义。王小波倒觉得这件事挺逗的,因此在文章中使劲讽刺这一点。他的短篇《茫茫黑夜漫游》中多次涉及了这一点,说他讲的故事,在美国听了没人不笑的,中国人听了却没人笑,还反过来问他说,这个小说的教育意义在哪里,倒能把他给逗笑了。在这样的氛围中,他就只好也给自己的故事准备两块四四方方的板砖一样的教育意义,在故事讲得差不多时,掏出来给你一下,打得你迷迷糊糊,觉得很过瘾。

这显然不是王小波理想的创作理念,什么教育意义,这是他从来不考虑的问题,在他看来,写作要追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把小说写好了,反反复复地修改,直到把每一处地方都写得让自己满意为止。王小波把这种写法叫作“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他特别喜欢杜拉斯的《情人》,那部小说就是这样写成的。他自己的书,也在用这种方式写着,譬如他的《黄金时代》,他就改写过很多遍,反反复复地调动其中的每一个章节,进行重组,直至小说达到完美。

这样的写作方式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一个朋友曾打算要写小说,就问王小波,小说应该怎么写,王小波就把自己这样的写作方式告诉她,结果对方听了之后觉得太困难,就把写小说的念头放下了。其实这过程虽然是繁难的,但是在写的时候,作者是非常享受这一过程的。每次看到自己的文章质量有所提升,那种感觉本身就是写作带来的收获。因此,王小波觉得,任何一个作者,都应该尝试一下这样的写作方式,这对自己来说是有好处的。

文学作品的格调问题

王小波的这种写作理念有点超前了,因此受到了不少批评,最主要的批评是,他的小说格调不高。王小波的作品《黄金时代》出版的时候,就有人这么批评他。这促使王小波开始关注有关格调的问题。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格调高不起来,事实上他也不觉得写作的时候应该想着格调什么的,如果让他来看的话,写作的时候不仅不应该想着格调,反而还应该放弃格调。

别人说,他的作品格调是不高的,但倘使你问对方,到底什么是格调,其实他也说不出来,因为细细去想,这个概念其实是非常复杂的。王小波引入了科学定理,才算将格调的意思解释清楚,得出的结论也说明了,写作的时候不该注重格调,否则写作就会遇到灾难。由此再来看,倘使那些批评王小波的小说格调不高的人,他们真正弄明白什么是格调的话,也就不会再批评他了。

王小波又举出了电影里面的例子来说明,就像《庐山恋》,男女主人公在庐山上大喊:“I love my motherland!”喊得连大地都在震动,于是他们的格调就很高,影片本身格调也很高,后来还得了奖。但是光顾着追求格调,片子就显得有些不切题,因为在男女主人公相爱时,说的应该是“我爱你”,而不是爱祖国、爱人民什么的,因此有人就说没看懂这部电影拍了些什么。

举出这个例子,王小波是想说明,有时候艺术和格调是不相容的,如果一味追求格调,那么艺术就会走上衰亡。“文革”的时候那些作品就是这样,一味追求格调,写的全是高大全人物,最后就导致了谁也不爱看它们。因此,如果是王小波的话,在艺术与格调相互矛盾的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艺术,放弃格调,也正因为这样的理念,他的小说受到了批评,被人认为格调不高。

别人会有这种看法,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小波的小说里面写到了性。在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性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格调低下的,小说写到了性,格调就也高不起来。但是王小波不赞同这样的看法,食色,性也,这本身就是人的一部分,不能说这是格调低的东西。而且用这样的尺度来衡量格调是高是低也很有问题,因为众所周知,在任何时代的文学作品中都会写到性。事实上很多文学大家的作品都有这种内容,所以,文学作品的格调永远高不起来,除非把小命根一刀割掉。

那些看文学作品要追求格调的人,对作者来说当然是一种损害,就算是对读者,这种态度也是很要命的。因为这样一来大家势必纷纷效仿,以证明自己格调很高。这就是王小波在文章中讨论到的关于媚雅的问题,即一味追求艺术的格调。当初王小波在美国的时候,朋友热情邀请他去听了几场高雅的音乐会,王小波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里面熬了两个半小时。说实话他根本没听出那些高雅的音乐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这期间他感到痛苦不堪,由此他得出结论:一味追求艺术的格调,对人也是有害处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俗人!

幽闭型小说和想象力

在王小波写作的时候,文字在他笔下是充满自由的。1995年之后,他写的杂文明显少了,开始把大量的精力放到他的那几部长篇创作上。这几年他写了三部历史长篇小说,分别是《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这三部长篇小说被收进《青铜时代》一书出版。王小波自己对此的形容是,“很长的、古怪兮兮的小说……比较个性化”。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喜欢写这样的东西。

王小波觉得,作家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解释自己,一类是开拓世界。前者如海明威,其实海明威还不够典型,像《鲁滨孙漂流记》的作者笛福更加明显。这类作者写发生的一切,往往注重笔下故事的真实性。笛福就是如此,每次在小说的序言或者正文里面,他总是要发表声明说,他的故事是真实的,毫无虚构。他甚至觉得,虚构是可耻的东西,是一种谎言。而后者则像卡尔维诺和尤瑟纳尔,用想象力来营造世界,王小波的写作理念倾向于后者。

在王小波看来,一个作者如果要把写作当成终生的事业,还是应该走后一条路。尽管,大众流行的观点,觉得小说还是应该贴近生活云云,但是从艺术的角度讲,用想象力营造小说世界,是更值得作者尝试的。也正因此,王小波不同意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真即是美”的文学理念,觉得只有创造出来的东西和想象力的世界才是美的。因此,大家常常说的,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他就觉得,其实生活之中的很多东西,都是不配出现在小说里面的。

因为有着这样的看法,王小波就不太喜欢张爱玲写的东西,她的作品多半写到旧社会的家庭生活,媳妇和婆婆之间的斗争,那种早晚唠叨、尖酸刻薄、捕风捉影、指桑骂槐、透着琐碎和烦躁的生活。王小波坚持认为,一个人可以写痛苦、写绝望,但是不该总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一件事已经让人心烦了,写出来让人看了更加要烦,从中丝毫收获不到快乐,只有痛苦,这很要命。

像张爱玲的这类小说,王小波把它称为“幽闭型小说”,即发生在一个封闭的地方,充满压抑的情调。张爱玲笔下的家庭,就像是一个囚笼,一个噩梦。但是,这不过是很小的噩梦,还有像社会这样更大的噩梦,“准确地说,是人文环境,假如一个社会长时间不进步,生活不发展,也没有什么新思想出现,对知识分子来说,就是一种噩梦,这种噩梦会在文学上表现出来”。

王小波说,初次读张爱玲的小说,是在他美国留学期间。那时他读着那些小说觉得怪怪的,回国之后发现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这个味,这时候他才知道不是张爱玲怪,而是他自己怪,但他依旧觉得,小说不仅仅只有一条途径,它可以是丰富多彩的,因此,他的作品就背离了这条主线,在想象力中恣意遨游。

王小波始终觉得,“文学事业可以像科学事业那样,成为无边界的领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想象力就好像一朵朵美艳的鲜花一样,透露出精致和美雅,给人以自由和兴奋的感觉。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认为的那样,写小说的人要让人开心,就要有虚构的才能,并且要有施展这种才能的动力。而看小说的人想要开心,也要能欣赏虚构,并且能够宽容虚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