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飞吧》 文范小青
选自《作家》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1955年生于苏州。迄今已发表作品9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中篇小说《顾氏传人》等。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
人生就是一个“熬”字,黎一平熬了十多年,总算熬进了“双人间”。
这是机关的规矩。科长带着他自己和他以下的一群人,在一个大统间里办公,同事和同事之间的隔断,是磨砂玻璃屏,既模模糊糊,又不高不低,让你坐着办公的时候,可以看得见对面的同事,更确切一点说,是看得见对面同事的一小撮头发。可别小看了这一小撮头发,它至少让你知道对面的同事在不在自己的岗位上。有的时候,如果那位同事疲惫了,人不是挺着坐,而是赖在椅子上,身子矬下去,这一小撮头发就不见了;也有的时候,那同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竖直起来,你就能看到更多一点头发,然后看到他的额头,甚至都能对上他的眼睛了。也有的人在这里熬成了精,甚至能够从这一小撮头发里,看出对面这个同事的心情,看出他一切正常还是新近遭遇了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熬到副处,进了双人间,人与人之间不再有这种模糊的隔断,那一小撮头发就没有了,你面对的是另一位副处的全部面目。当然,再熬下去,就是正处,正处是单间。然后,如果当上局领导,就是套间,办公室里带卫生间,方便时不用出办公室,那真是很方便了。正局长就更方便一些,是三套间,除了办公室、卫生间,还有接待和休息间。
从进单位的那一刻起,不用前辈交代吩咐,拿自己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这个事实,每个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目标。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房间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有性子熬,熬到那份儿上,自然少不了你。更何况,如今在那双人间、单间、套间里办公的人,又有哪个不是熬出来的。
黎一平现在算是熬出了比较关键的一步,从大统间来到双人间,除了享受成功的喜悦之外,一个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安静。
从前黎一平在大统间里心神恍惚,无处躲藏,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个安静,可奇怪的是,当安静真正到来的时候,黎一平还没来得及享受双人间给他带来的喜悦,倒已经滋生出了许多新的不自在。
过去在大统间里办公,那是许多双眼睛的盯注,但这许多双眼睛的盯注是交叉进行的,并不是这许多眼睛都只盯着你一个人,而是你盯他,他盯她,她又盯你,你又盯她,一片混乱;其二,这许多眼睛的盯注,大多不是非常直白的,而是似看非看,似是而非,移来转去,看谁都可以,不看谁也都可以,十分自由。可现在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总共只有两个人,没有第三者可看,同事间的这种盯注,就从混乱模糊变得既明白又专一。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如果没有什么打扰,连对方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楚,更不要说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从身体到思想,几乎无一处逃得出另一方锐利的眼睛和更锐利的感觉。因为空间小,距离近,你越是不想关注对方,对方的举止言行就越是要往你眼睛里撞,你又不能闭着眼睛上班,即使闭上眼睛,对方的声息也逃不出你的耳朵,即使在耳朵里塞上棉球,对方的所有一切,仍然笼罩着你的感官。
结果反而搞得黎一平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百爪挠心似的。
老魏比黎一平先进双人间,他能够体会黎一平的心情,也很善解人意,跟他传授经验说,我刚进双人间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怕同事以为我在窥探他的隐私,看他的时候,眼睛躲躲闪闪,说话的时候,总是吞吞吐吐,对他避讳的事情,我是只字不提,可我越是小心,他就越是怀疑,他越怀疑,我就越小心,这样搞七搞八,恶性循环,最后怎么了,你知道的吧?
黎一平是知道的,和老魏对桌的那位副处长,得了肾病,病休去了,也正因为如此,黎一平才有机会进了双人间。
最后老魏总结说,所以呀,你不要向从前的我学习,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老中医说,恐伤肾,怒伤肝,忧伤肺——黎一平笑了起来,说,老魏你放心,我皮实着呢,不会被你搞成抑郁症的。老魏说,这就对了。
既然老魏这么开诚布公,黎一平也就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和老魏坦坦荡荡地做起了同事。
一天黎一平接到老同学打来的电话,老同学祝贺他升职,黎一平打个哈哈说,我升什么职,也是个文职,哪敢跟你周部长相提并论呀。那边也哈哈说,怎么,组织部长带枪啊?黎一平笑道,你们手里那红头文件,比枪厉害多啦。又敷衍几句,就搁下电话,对面老魏正埋头做自己的事情,眼都没抬,根本就没在意黎一平刚接了个电话。
隔了一天,上班后不久,老魏朝他看了看,忽然说,老黎,周部长就是组织部的周部长吧?黎一平一愣,这话没头没脑,不知从何而来,细想了想,想起来了,就是前天的那个电话惹的,赶紧说,周部长确实是组织部的周部长,不过不是我们市委组织部的周部长,是外县市的一个县级市的组织部周部长。老魏也赶紧说,你不用说那么清楚,我随嘴一问而已。
又有一次,黎一平老婆打电话到办公室,电话是老魏接的,交给黎一平。老婆问黎一平头天晚上是不是去了天堂歌舞厅,黎一平说没去,老婆说有人看见他了,黎一平说肯定是别人看错了,老婆又不相信,说,怎么不看错别人,偏偏看错你,黎一平恼怒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去,别说天堂歌舞厅,地狱歌舞厅我也不认得。老婆这才偃旗息鼓。
照例过了一两天,老魏又忍不住了,说,老黎,你太太好像很在意你噢。黎一平道,何以见得?老魏笑说,三天两头查岗的,必定是在意老公的吧,还有,她有危机感哦。黎一平一笑,说,你太太没有危机感。老魏说,何以见得?黎一平说,根据你自己的逻辑分析的吧,因为你太太从来不打电话来查岗嘛。老魏嘿嘿一笑,黎一平也听不出是得意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又说,不过,老魏你其他乱七八糟的电话也不多,不像我。老魏说,你人缘好吧。
三番五次如此这般,让黎一平感觉老魏不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样坦率,而是时时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呢,搞得黎一平心里有点毛躁,但毕竟自己刚刚升到这个职位,熬得好辛苦,怎么也得隐忍了。黎一平不往心上去,一如既往,凡离开办公室上洗手间,或者到别的办公室去办事,手机一般都扔在桌上不带走的,他回来时,老魏告诉他,你手机响了,只响了一下,大概是短信吧。黎一平一看,果然是短信。也有几次,黎一平回来的时候,感觉手机好像移了位,他有点疑心是老魏拿过去看了他的来电显示,来电显示看就看吧,如果显示的是号码,老魏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如果显示出储存过的电话,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也没储存什么不该储存的人名。尽管这么想着,心里却总有些不舒服。后来有一次朋友发来的短信他没有收到,当然就没有回复,结果耽误了人家的事情,被朋友埋怨了一通,黎一平这才想起老魏,会不会老魏偷看了他的短信内容,怕被发现,干脆将这短信删除了?
黎一平有点恼,又吃不太准,便使了个点子试探老魏。这天出门上班前。用家里的电话给朋友打过去,让他在上午九点半时,发一条短信给他。朋友笑道,黎一平,你到底升到了哪个处,是情报处吗?黎一平心里不爽,没心情开玩笑,说,你发是不发,不发我请别人发。朋友赶紧说,发发发,写什么内容呢?黎一平说,随便。朋友又笑说,不怕你的同事偷看?黎一平说,就是要让他看的,你记住了,九点半准时发。
到九点半差两三分钟的时候,黎一平借故离开办公室,并用心记住了手机的位置,出去转了十来分钟,估计派给朋友的活儿该干成了,又回到办公室,没感觉出手机移动过,抓起来一看,没有短信,赶紧抬眼看老魏,老魏若无其事地办着自己的公,没告诉他手机响过,有短信或有电话。黎一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一直熬到老魏也出去办事了,他赶紧拿办公室的电话打给朋友,责问为什么爽约不发短信给他,朋友指天发誓说九点半准时发的,黎一平不信,朋友大喊冤枉,说,你不信你可以过来看我的手机,我手机上有已发送的短信,可以为我作证,要不,我现在就把这条短信的内容念给你听?黎一平不想听了,挂了电话,眼皮子直跳,朋友的短信又被老魏偷看后删除了?
一气之下,不冷静了,给同事中最铁的一个哥们儿大鬼发个短信,即兴诌了一首打油诗:欢天喜地享自由,哪料前辈神仙手,来电短信看个够,此间自由哪里有?
大鬼回信说,不自由?我和你换办公室,让我进去不自由,你出来还你自由。虽是调侃,也调得黎一平心情有点没落,没有再回复。
过了一两天,上班进办公室,老魏比他先来,已经到走廊的电水炉上打来开水。黎一平泡了茶坐下,看到老魏低头在摆弄手机,片刻后,黎一平就收到一条短信,一看来电显示,是老魏的,奇了怪,抬头朝老魏看看,老魏没说话,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短信。
黎一平打开短信一看,猛觉脑子里“轰”了一声,血直往上冲,竟是他发给大鬼骂老魏的那条短信,老魏又转发给他了,黎一平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大鬼个狗日的。老魏说,不是大鬼发给我的。黎一平脑袋里又“轰”一声,那就是说,这条短信不知转过几个人的手机,最后到了老魏手机上。
老魏笑了笑,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偷看你的短信。黎一平无以面对,心里比吃了一碗苍蝇还难受,却还找不到发泄对象,责怪大鬼也是可以的,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连大鬼都能出卖他,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黎一平谨慎起来,单位同事间,他尽量少发短信,别人给他发信,他一般不回,如果涉及重要事情的,他会拿电话打过去,电话里简单明了地说几句,实在回不了电话而又必须立刻回复的,比如对方正在国外呢,那国际长途就太过昂贵了,也比如人家在主持会议,这时候打人家电话,岂不是存心捣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回短信,一般只写两个字“收到”,没有态度,如果是必须要表态的,就写一个字“好”,或者一个字“不”,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够得到他再多一点点的片言只语。
起先同事们也没有过多注意到他的这个习惯,有一次他到外地出差,坐飞机回来需要办公室派车去接站,他给办公室管车的副主任打电话,那主任不在单位,又打手机,手机通了,他告诉主任他的航班和到达时间,主任奇怪说,咦,你发个短信不就行了,还用打手机?黎一平说,反正我告诉你了。主任说,你告诉我,我事情多,还不一定记得住呢。黎一平说,你拿个笔拿张纸记下来不就行了?主任说,我现在人在外面办事,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接你电话,哪来的第三只手拿笔,第四只手拿纸啊?但黎一平还是没发短信,当然主任的记性也是好的,没有误事,要不怎么当主任呢。
只是事后有一天闲着无事的时候,这主任和其他同事说起这事,大家才渐渐地聚拢了这种共同的感觉,觉得黎一平挺值得同情,好不容易熬到副处,进了双人间,结果搞得都不敢发短信了。大家都骂大鬼,大鬼就骂小玲,小玲骂老朱,老朱骂阿桂,阿桂骂谁谁谁,谁谁谁又骂谁谁谁,最后都怪到老魏身上,说老魏太恶毒,你竟然把黎一平说你的坏话又发回给他,你让他的脸往哪儿放,何况你们还面对面坐着上班呢。
老魏起先有些委屈,说,你们怎么都怨我呢,我又没有看他的手机,是他自己心虚,瞎怀疑我,还发短信诬陷我,我不把这信还给他,我心里气不过。大家说,就算你心里气,也不应该把事情做绝,把脸皮撕破,你看现在黎一平,像换了个人似的,看到我们,都是低着头,垂着眼睛,弄得大家挺尴尬的。老魏听了,想想也对,说,其实事后我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了,我最多嘴上说他两句,不应该把那个短信直接发回给他的,让他的脸没处放了。大家说,老魏你知错就好,但知错还得改错,解铃还需系铃人哦。老魏说,铃可是他自己系的。大家说,老魏,说了半天,你又回到原地踏步?老魏这才说,好好好,我解铃我解铃。
老魏要解铃,大家七嘴八舌帮他出主意,这样那样的,都被老魏一一否了,最后有一个人说,不如让老魏也发一个骂黎一平的短信,最后再转到黎一平手机上,这不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黎一平的脸也就有处放了。老魏笑说,那不是黎一平的脸有处放了,那是我和黎一平的脸都没处放了。大家说,老魏你那脸能叫脸吗,放不放都一样。
这边大家正在跟老魏起哄,那边黎一平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电话响了,抓起来一听,正是他的那个朋友,声音很怪异,拖长了声调说,黎一平啊,近期有情况嘛。黎一平没好气说,你有情况?你有什么情况?朋友说,别装了,你的手机怎么老是一个女的接听?黎一平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好好地在桌上搁着呢,说,怎么可能,绝无可能,手机就在我手上捏着呢。朋友说,怎么绝无可能,是绝对可能。我前几天打过一次,是个女的接的,我一听,知道不妙,赶紧挂了。以为你过一会儿会回电给我解释一下,却怎么等也没等到。今天,就是刚才,我又打了一次,还是她,奇怪了——忽然停顿了一下,不等黎一平再解释什么,那边已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手机在你手里捏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是我的问题——想挂电话了,黎一平不让他挂,问,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朋友说,唉哟,我前一阵手机坏了,换了个新手机,肯定是倒储存号码时倒错了吧。又核对了黎一平的号码,果然是倒错了一个数字。黎一平脑门又“轰”一声,这就是说,你明明没有发那两个短信,却说发了,害我怀疑老魏偷看了又删除,你把我害惨了。朋友说,也不能说我没有发,我发了,但没发在你手机上,不知发到哪个傻×的手机上去了。黎一平说,你还有脸说别人傻×?朋友笑道,我傻×我傻×,行了吧。
黎一平想把这个事情真相告诉老魏,是自己冤枉了老魏,但是怎么开口说呢,怪朋友发错了短信?怪朋友倒错了号码?怪他自己多心了?怪他自己心里有鬼?思来想去,总觉得再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心里正憋屈呢,手机又响了,短信又来了。
就是阿桂转发给他的老魏骂他的信,骂人的水平可比他高多了,黎一平先是一愣,随后就想明白了,知道是老魏他们用心设计解铃呢,不由咧嘴笑了一下,一抬头,正巧老魏从外面进来,也冲他一笑,双方都觉得应该妥了。
没过两天,却又因为一个短信起了点风波。老魏收到一个会议通知,是通过一个短信平台发的,号码是10052809760010005,内容是通知老魏某日某时到市委会议室参加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会议议程已发送至各单位OA系统,请及时查收。
老魏只是个副处长,怎么会通知他参加常委会呢?虽然是扩大的会议,但顶多扩大到局长了不得了。不过老魏还是比较谨慎,他特意到机要员那儿问了一下,有没有市委机要局发来的常委会的会议议程,机要员奇怪说,议程倒是有,还不止一个呢,但那是给局长的,你怎么来要议程呢?办公室其他人听说了,更是把玩笑开大了,说,老魏,你怎么关心常委会的事情呢?又说,老魏,是不是内定要提局长了?老魏百嘴莫辩,只得把手机短信给大家看。
大家看了,都颇觉新奇,说,骗子真是炉火纯青了。老魏却说,未必就是骗子哦。
老魏回到办公室跟黎一平说,老黎,先是你一刀,后来我一剑,我们已经扯平了,你还没完没了了。黎一平说,你以为那个会议通知是我发给你的?我有那么大本事吗?老魏说,你不是有本事编打油诗吗?黎一平说,我有本事编什么,我也编不出个短信平台啊。老魏硬是不信,说,那不一定,现在的人,个个神通了得,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黎一平生气说,是我做的我就承认,不是我做的我不认的。老魏说,认不认,事实都在这儿。
两下不欢而散。
第二天,老魏被局长叫去臭骂一顿,方知那个常委扩大会的通知是真的,常委要听一个专题汇报,汇报内容专业性强,局长怕自己说不清楚,特意带上老魏,结果老魏没有去,会上局长果然汇报不力,被领导批评,回来岂能不找老魏撒气?
老魏悲催,也不和黎一平坦诚相见,而是短兵相接了,说,这事情,说到头了,还得怪你,要不是你作怪发短信骂我,我怎么会怀疑会议通知是骗子发的?黎一平无言以对,败下阵去。
午饭后的休息时间,老魏照例要去掼一会儿弹,丢下黎一平一人,房间里空空荡荡,倒是安静了。黎一平想上网看看新闻,却看不进去,心烦意乱,抓起桌上的手机,“嘀嘀嘀嘀”一口气写了一封长长的短信。
信写完了,发给谁呢,难道真能发给老魏吗,发给老魏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但不发给老魏又怎么样呢,心烦意乱。世界这么大,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这么多,可是有谁能够看他写的这些东西呢,又有谁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呢?思来想去,结果就是“无”,无人能看。
不如开个玩笑,就发给“无”吧,收信人的号码应该是一组数字,那也不难,“无”不就是“5”吗?黎一平在收件人一栏里,顺手按下了“55555”,短信就像子弹一样弹出去了,发给了一个不存在的手机号码,发给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它不像发错的邮件,如果不存在某个邮箱,邮件会自动退回,短信却不会,无论有没有对方存在,短信发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可是,无数的发错了的没有人接收的短信,到哪里去了呢,凭空就没有了吗?在空间,或者在某个什么站台,它们会不会掉落在那儿了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这些满天飞的错发的短信呢?无数的短信在空间划过,难道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片刻之后,一个短信到了,黎一平一眼瞄到来电显示出“55555”,一瞬间简直魂飞魄散。
“55555”在短信上说,到底应该去修行,还是应该发短信?黎一平没有来得及反应“55555”的调侃,他立刻回复:你是谁,怎么会有你?怎么会有五位数的手机号码?“55555”回说,不奇怪呀,我是单位的集团号,集团号显示的就是五位数,我单位的头一位数是5,我手机的最后四位数是5555,这就有了我,55555。黎一平立刻否定说,不可能,我们单位也是集团号,不同的集团号之间,怎么可能走岔?“55555”说,飞机也会偏离航道,动车还会追尾,这么多短信在天上飞,出点差错也是正常的哦。黎一平说,你到底是谁,开什么玩笑。“55555”发来一个笑脸:老兄,你是个太顶真的人。
黎一平看着这个笑脸,恍恍惚惚之间,不知道刚才是梦是醒,看看自己的身子,坐直在办公椅上呢,不像睡过觉的样子,老魏似乎已经掼了弹回来了,赶紧问老魏,老魏,我刚才睡着了吗?老魏警觉地看了看他,小心地说,你睡着没睡着,怎么问我呢?黎一平又说,那,我刚才发短信了吗?老魏更是一脸的紧张,赶紧摆手说,别,别,你别再跟我玩短信了,我怕了你。
老魏话音未落,手机“嘀”了一声,一条短信又到了老魏的手机上。
老魏低头看短信,一看之下,顿时脸涨得通红,表情异常兴奋,坐立不安,过了片刻,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外联的小艾找我有事,我去一下。
老魏走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黎一平抬头一看,正是艾莉,“咦”了一声,说,美女,你怎么来了?艾莉说,我来找老魏。黎一平说,巧了,呵不,是不巧了,老魏说是去找你了。艾莉“哟”了一声,说,可能他走了东头的楼梯,我走了西头的楼梯。站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打到自己办公室问,老魏有没有过来,那边说没有。艾莉又等了一会儿,好像非要等到老魏来。黎一平说,你坐下来等吧,他到那边找不见你,自然会返回来的。艾莉说,可是头儿叫我跟他出去办事,马上就要走,等不及了,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一下,说我是想当面跟他解释的。黎一平说,什么事?艾莉说,不好意思,刚才我发了一个短信,不是发给老魏的,发出去以后我才发现,发到老魏手机上去了,我来告诉他一声,发错了,请他别在意。黎一平“啊哈”一声说,这小事一桩,还用得着特意跑过来?你再发个短信纠正一下不就行了?艾莉说,恐怕不行,恐怕会有些误会,所以我还是想当面来和他说一下,可结果还是没能当面说,麻烦你转告了。
老魏回来后,黎一平就把艾莉的话转告了他。老魏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闷了半天,问黎一平,她告诉你短信的内容了吗?黎一平说,没有。老魏怀疑地瞅了他一眼,说,你没问吗?黎一平说,我没问。
老魏沉默了。过了好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老黎,姓氏排列中,哪个姓和魏字排得最近?黎一平不知老魏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说,那,要看你以什么为序,如果是以笔画为序,魏字笔画多,有近二十画吧,和它排在一起的,像樊啦,翟啦,濮啦,你数数是不是差不多?老魏默默地想了想,大概觉得这几个姓都不是他想要的,摇了摇头,说,以拼音字母排呢?黎一平想了想,说,拼音字母排,魏,后面大概就是吴了吧。
老魏一听个“吴”字,顿时脸色煞白,黎一平赶紧借口上厕所逃了出去。
接连两天上班,黎一平都外出办事,到了第三天,他一坐进办公室,老魏就忍不住了,说,老黎,跟你说说,她约我吃饭,又说发错了短信——见黎一平不吱声,老魏又说,就是说的艾莉,她不是来找过我吗——他脸色惨淡,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她其实是约谁的——见黎一平仍然不说话,老魏叹息了一声,是的,我知道,你也许会想,不就是一顿饭吗,约谁不约谁,有什么大不了,没人请,自己请自己一顿也罢,可是,可是,这已经不是吃饭的问题,问题是我知道了她约的是谁,问题是我发现了她的秘密,问题是无意中我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问题是——老魏的声音颤抖起来,问题是,我出大问题了——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又走开了,把老魏吓住了。
过了一会儿,老魏盯着黎一平说,我说了半天,你怎么一言不发?黎一平不想和老魏的目光直接接触,移开了一点,结果就移到了办公桌上。办公桌上,搁着老魏的手机呢。老魏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忽然间脸涨得通红,说,什么,你怀疑我在录音?用手机录音?一把抓起手机,扔到黎一平面前,你看看,我的老土手机,没有录音功能。见黎一平还是不言语,老魏更加恼怒了,难怪你一言不发,你怀疑我什么,怀疑我口袋里有录音笔?遂将数只口袋一一翻出来,你看,你看,有没有录音笔。
黎一平说,老魏,我没有怀疑你。老魏冷笑说,现在的人,太凶险,脸上跟你笑眯眯的,说不定口袋里真有录音机。黎一平说,老魏,对不起,我不仅没有怀疑你录音,连你刚才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呢。老魏愣了愣,说,你自己的事情,什么事情?黎一平说,老魏你说,这茫茫的天地之间,有没有一个什么地方,或者什么空间,或者什么时空交叉转换站之类,专门收藏和储存我们错发了的短信?见老魏瞪着他,他又说,我原来一直以为,我们发错的那些短信,就没了,现在我才知道,总有一个地方会收到它们,甚至会回复过来,老魏,你相信吗?老魏惊恐地看了他半天,说,我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了,我收了艾莉错发的短信,我就玩完了。
过了些日子,老魏调离了本单位,平调到外单位的一个副处岗位上。大家说,老魏还是有门路的,说走就走,这么快就调成了,说明背后有人哎。
老魏走了后,艾莉又来了一次,问黎一平,哎,我怎么听说老魏调走是因为我啊?黎一平说,我不知道啊。艾莉说,奇怪了,你跟他同一间办公室,两个人天天面对面,离得这么近,还有什么秘密能够瞒得过对方的?黎一平推托不过,想了想,才说,你上次说,错发过一封短信给他,约他到哪里吃晚饭还是干什么的吧?艾莉说,是呀,我不是发给他的,发错了,我怕他误会,还特意过来当面跟他解释一下,怎么啦?黎一平没有说怎么啦,只是说,后来老魏问我,跟魏字排在最近的是什么姓,我说是吴吧。艾莉说,哎哟,老黎,你真神,我就是给老吴发的,一不小心发到老魏那儿去了。黎一平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艾莉开始不明白,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就想明白了,“哎哟哎哟”地笑了起来,笑得捧着肚子喊肚子疼死了。黎一平等她笑够了,才说,是另外一个老吴吧?艾莉说,哎哟,又给你说中了,这老吴可不是我们局长老吴,我要是和局长有什么,会这么粗心吗,你懂的。又笑了一会儿,又说,那是我同学老吴,而且,是个女的。黎一平说,你同学,那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吧,年轻轻的,怎么也都老什么老什么地称呼呢?艾莉说,年纪是不算大,但是心都老了吧。
艾莉走了后,黎一平带上手机到大办公室去,办公室的文秘小金有个亲戚在移动公司,他想请小金的亲戚帮忙解释一下“55555”的疑问。穿过走廊,走到大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边嘻嘻哈哈,几个人正在抢某人的手机查短信,要某人交代小三是谁,说是在小三论坛上看到他发表的为小三说话的文章,某人大喊冤枉,大家异口同声说,反正我信了。黎一平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就打消了求解“55555”的念头。
再回到办公室时,看到管人事的副局长领着一位新人正站在办公桌前呢,给黎一平介绍,这是新来的顶替老魏的副处长,是从外单位调进来的,看他们握了握手,副局长就出去了。
新来的副处长正要说话,黎一平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新来的副处长说,黎处长,你的手机响了,只响了一下,是短信吧。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现代生活不仅让一切坚硬的东西都烟消云散,而且让一切缓慢的东西都旋转起来。这种现代节奏不仅让我们在当下的眩晕中很容易地忘记过去,而且也容易让我们对身边的一切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只有那些敏感的人,才能让自己从这种眩晕感中解放出来。
手机是最常见的现代通讯工具,短信是最常用的现代通讯方式。然而,又有谁注意到,就是在这小小的手机中,就是在这手指的轻按中,竟隐藏着那么多的现代性焦虑呢?不过,作者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更进一步,追踪这现代性焦虑的原始来源。
这,让这则短篇佳构意蕴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