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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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渔父第三十一

【原典】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①,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②,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③,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④;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⑤;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⑥;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⑦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衷。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⑧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⑨,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擎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又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别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注释】

①揄:挥舞。袂(meì):衣袖。②拏(nú):船桨。③擅相攘伐:擅自相互攻伐。④摠(zǒng):总揽,包揽。⑤慝(tè):邪恶。⑥叨(tāo):同“饕”,贪婪。⑦愀(qiǎo)然:神色严肃的样子。⑧蚤:同“早”。⑨分庭伉礼:古代宾主之礼。主人在门外迎接客人,客人从庭之西侧经西阶升堂,主人从庭之东侧经东阶升堂,入门和升堂时皆揖,叫分庭;升堂之后,客人让,主人也让,客人拜,主人也拜,叫做伉礼。

【译文】

孔子到缁帷林中游玩,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们读书,孔子弹琴瑟唱诗歌。弹琴奏曲不到一半,有位老渔翁下船而来,胡须和眉毛皆白,披散头发,摇着袖子,从水边的平原向上走,走到高的地方停下身来,左手捂着膝盖,右手拄着面颊,听孔子弹琴。曲子奏完,便呼唤子贡子路,二人来酬对。渔翁指着孔子问道:“他是做什么的?”子路回答说:“鲁国的君子。”渔翁问姓氏。子路回答说:“姓孔氏。”渔翁说:“孔氏从事什么职业?”子路没有回答,子贡回答说:“孔氏这个人,心性守忠信,亲身践履仁义,修饰礼乐,撰定道德规范,对上效忠于当世君主,对下教化平民,要以此谋利天下。这就是孔氏的从业。”又问:“是有领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是诸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不是。”渔翁笑着往回走,自言自语说:“仁也就是仁了,恐怕难免其身之累。用心良苦而操劳形体,以危害他的本性。唉!他离道太远了!”子贡回来,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桨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渔父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说:“刚才先生留下话尾而去,我实在是不聪明,不能领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你的谈吐,以便最终有助于我!”渔父说:“咦,你实在是好学啊!”孔子又一次行礼后站起身说:“我少小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真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跻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人,这四种人能自己端正,是治道的美德;这四种人离开本位就会产生莫大的混乱。官吏各管其职,人民各虑其事,不相凌犯,所以田地荒芜,房屋破漏,衣食不足,赋税不收,妻妾不和睦,长幼没次序,这是庶人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务之内的事没有做好,行为不清白,下属疏荒怠情,功绩不有,爵禄不保,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精巧,贡事不完美,春秋朝觐无伦次,不顺从天子,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调和,寒暑不按时令,以伤害众物,诸侯暴乱,擅自相互攻伐,以残害人民,礼乐没有节制,财用穷困匮乏,人伦不正规,百姓淫乱,这是天子有司牧民的忧虑。现在你既上没有君主诸侯执政的权势,而下又无大臣掌管事务的官职,而擅自修饰礼乐,撰制人伦,以教化平民,不是太多事了么!况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以不加明察。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而去做它,叫做总揽;人家不理睬还要去进言相劝,叫做佞言;迎合人意去导言,叫做谄媚;不辨是非而附和,叫做阿谀;好说别人的坏话,叫做谗言;离间亲友,叫做贼害;奸诈虚伪败坏别人,叫做邪恶;不辨善恶,两种面孔投合他人,暗中助长私欲,叫做阴险。这八种毛病,对外扰乱别人,对内伤害自身,君子不和他交朋友,明君不用他做大臣。所谓四种祸患:好管理大事,变更常规,心网取功名,叫做叨贪;独断专行,凌驾人上自以为是,叫做贪夺;有错不改,越听劝谏越甚,叫做执拗;人附和于自己的意见就肯定,人不附和于自己的意见就否定,叫做自矜。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除去八种毛病,不行四种祸患,才可以教育了。”

孔子凄凉悲伤地长声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身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铲削掉所有的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渔父悲悯地改变面容,说:“你实在是难以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而逃跑开去,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来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就会使足迹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孔子凄凉地说,“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翁说:“真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然悲痛而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严厉而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发笑而不和蔼。真正的悲痛没有声音而哀伤,真正的愤怒没有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没有笑容而和蔼。真性在内心,神情流动于外表,这就是珍重精诚的道理,把这种道理运用于人伦,侍奉父母就孝顺,侍奉君主就忠贞,饮酒就欢乐,处丧就悲哀。忠贞以功名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处丧以悲哀为主,事亲以顺适为主。功名成就是完美,不需要一种途径。事父母以安适,不论什么方法;饮酒以欢乐,不选择器具;处丧的哀伤,不讲究什么礼仪。礼仪是世俗所做的;真性是享受于天的,自然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圣人效法天道珍视真性,不拘泥于世俗。愚蠢的人与此相反,不能够效法天道而体恤于人事,不懂得珍视真性,平凡而受世俗的影响来变化,所以不知满足。可惜啊!你过早地逸乐无度于世俗的礼乐之中而听到大道太晚了!”孔子再一次叩拜而起说:“现在我有机会遇到先生,真是天赐幸运。先生不嫌羞辱把我当做弟子而亲身教导我。请问住在哪里,让我受业而学到大道。”渔翁说:“我听说,可以传授的,传授达到妙道;不可以传授的,不懂得其道理。谨慎不授给他,自身也就没有什么罪过了。你自勉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撑船离开,沿着芦苇之间的水路缓慢地走了。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过拉着上车的绳索,孔子看定渔父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听不见桨声方才登上车子。子路依傍着车子而问道:“我能够为先生服务已经很久了,不曾看见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大国的诸侯,小国的国君,见到先生历来都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渔父手拿船桨对面而站,先生却像石磬一样弯腰鞠躬,听了渔父的话一再行礼后再作回答,恐怕是太过分了吧?弟子们都认为先生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一个捕鱼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厚爱呢?”孔子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你实在是难于教化啊!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时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对你说!但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就是失礼;见到贤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至精至诚,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伤害身体。真是可惜啊!不能见贤思齐对于人们来说,祸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各种物类失去了道就会死亡,获得了道便会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就尊崇。如今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已有体悟,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渔父”是一个捕鱼的老人,人名是庄子虚拟的,在这里作了本篇的篇名。

在一开篇,庄子就指出孔子所宣扬的“仁”是“苦心劳形以危害其真”的有害的观点,距自然之道相差很远。在“子贡还,报孔子”段中批评孔子是属于八疵四患的人,只有去掉这种种毛病,而后才能教育他。在“孔子愀然而叹”段中,着重说明了庄子的自然本真的观点。在“颜渊还车”段中,说明孔子接受了教育而崇敬渔父的主张,并教育颜渊不要执迷不悟顽固不化。

在学术界,有很多人认为这一篇是伪作,但细细分析就可以发现,篇中的思想跟庄子一贯的主张还是有很多共通之处的,虽然对儒家的指责不如前面的篇目那么直接、激烈,但守真和受于天的思想也基本上与内篇的观点相一致,而且渔父本身就是一派典型的道家风骨,因而仍不失为庄子学说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