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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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列御寇第三十二

【原典】

列御寇之齐①,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②:“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敕韭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伞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③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邀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邀游者也!”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④。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zhái)。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予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固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⑤,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⑥,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一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阮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⑦,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⑧,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⑨?”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⑩,有坚而缦,有缓而釪。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儛,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荚、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yǎng),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六者所以相刑也。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菽,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yuān)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注释】

①列御寇:人名,人称列子,郑国人,先秦道家学派的先驱。②伯昏瞀人:人名,楚国的贤人,隐者。③跣(xiǎn):光着脚。④祗(zhī):合适,正好。⑤朱泙(pēng)漫:人名。支离益:人名,复姓支离,名益。⑥苞苴(jū):用茅苇叶包着鱼肉,用以赠人。⑦槁项:干瘦的脖子。馘(xù):脸。⑧痈:化脓的毒疮。⑨瘳(chōu):病愈。⑩懁(xuān):急性子,急躁。正考父:孔子的七世祖,宋国的大夫。傀(guī):伟大,不平凡。齑(jī)粉:粉身碎骨。赍(jī):送葬品。

【译文】

列御寇到齐国去,半路上又折了回来,遇上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道:“什么事情使你又折了回来?”列御寇说:“我感到惊惶不安。”伯昏瞀人又问:“什么原因使你惊惶不安?”列御寇说:“我曾在十家卖饮料的店子里饮用,却有五家事先就给我送来。”伯昏瞀人说:“像这样的事,你怎么会惊惶不安呢?”列御寇说:“内心至诚却又未能从流俗中解脱出来,外部身形就会有所宣泄而呈现出神采;用外在的东西镇服人心,对自己的尊重胜过尊重年老的人,必然会招致祸患。那卖饮料的人只不过是为了卖掉饮用的羹汤,没有多少赢利,他们获利是很微薄的,他们预先送来饮料时的内心打算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还如此地对待我,何况那大国的国君呢?国君亲身操劳于国家而才智耗尽于政事,他们定会把重任托付给我并检验我的功绩。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才惊惶不已。”伯昏瞀人说:“你的观察与分析实在是好啊!你安处自身吧,人们一定会归附于你了!”没过几天,伯昏瞀人又到列子住处,门外的鞋摆满了。伯昏瞀人面北站着,手杖顿地拄着面颊,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走了。接待宾客的人告诉列子,列子提着鞋,光着脚走出来,到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却不说点药石之言吗?”回答说:“算了吧,我本来告诉你说人们要归附你,果然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归附你,你何必因为这种事感到愉快而显出与众不同呢!一定要使人们感动,就会动摇你的本性,又是无所谓的事。与你一起交游的人又不告诉你,他们所说的细巧迷惑的言辞,都是害人的。不相互提高觉悟,又怎能相互成熟呢!有技巧的人操劳而智慧的人忧虑,无所能而能的人无所追求,吃饱饭的人而不受外物拘束地遨游,飘飘然像没有拴住的船只,内心空虚而邀游。”

郑国有一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的地方读书。正好三年便成为儒者,像河水一样滋润九里,恩泽三族,又让他的弟弟学墨。兄弟二人以儒墨观点相互辩论,他父亲站在墨家的立场上。过了十年缓愤而自杀,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还是我的功劳。怎么不看看我的坟墓,我已变成秋天的柏树而结出了果实!”造物者所给予人们的,不会赋予人的才智和能力而是赋予人们的自然本性。缓的弟弟具备了墨家的禀赋因而能使他成为墨家学人。缓总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才这样轻侮他的父亲,就跟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而与饮水的人抓扯扭打一样,看来如今社会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像缓这样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人。自以为生活中总是这样,有德行的人却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古时候人们称这种贪天之功的做法是违背自然规律而受到刑戮。圣人安于自然天性,不安于人为自是;一般人安他所不安的人为自是,不安于他所当安的自然天性。

庄子说:“认识道容易,默不作声而成道困难。认识道而默不作声,才合于自然;认识道而说出来,这是合于人为。古时候的至人合于天道自然而不合于人道人为。”朱泙漫跟支离益学屠龙,花尽了千金的家产,三年学成技术却无处使用这种技巧。圣人以必可用而不去用,所以没有争端;一般人以不必用而必去用它,所以引起许多纷争。顺从于争端,所以行为有贪求。面对纷争,依靠它就会什么也得不到。世人的智慧,离不开苞苴简牍,把精神消耗在短浅的小事上,而想成道又成物,一贯形虚。像这样,会为宇宙所迷惑,为形体劳累而不知道的本体。那种至人,把精神归属于万物没产生之前,而酣睡于虚无的境地。水流于无形,发泄于太虚清静的自然。可悲啊!列子所为,把智慧放在毫毛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的宁静的境界。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得到宋王赠与的数辆车子。秦王十分高兴,又加赐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身居偏僻狭窄的里巷,贫困到自己编织麻鞋,脖颈干瘪面色饥黄,这是我不如别人的地方;一旦有机会使大国的国君省悟而随从的车辆达到百乘之多,这又是我超过他人之处。”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属下的医生,破出脓疮溃散疖子的人可获得车辆一乘,舔治痔疮的人可获得车辆五乘,凡是疗治的部位越是低下,所能获得的车辆就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怎么获奖的车辆如此之多呢?你走开吧!”

鲁哀公问颜阖说:“我要让仲尼做辅相,国家可以得治吗?”颜阖说:“危险啊!危险!仲尼喜欢文过饰非,办事花言巧语,以枝叶代替旨美,矫饰性情以夸示民众而不智不诚。受心指使,以精神为主宰,怎能在民上呢!他如果适合你和我的养生,就是错了也是可以的!现在让民众离开朴实而学虚伪,不足以教育民众。为后世考虑,不如停止这件事。不可以让他治理国家!”施恩于民众而不忘其功,不是天然的布施,商人是人们不愿相提并论的,虽然因事务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但思想上仍不愿与他们相提并论。体外刑罚的工具是金属与木制品,内心刑罚的工具则是轻举妄动所引起的过失。小人遭到体外的刑罚,用金木刑具拷问他;遭受内心的刑罚,则是用阴阳之气来蚕食他。能够免于外内刑罚的,只有真人才能做到。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预测天象还要困难。自然界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周期,可是人却面容复杂多变,情感深深潜藏。有的人貌似老实却内心骄溢,有的人貌似长者却心术不正,有的人外表拘谨内心急躁却通达事理,有的人外表坚韧却懈怠涣散,有的人表面舒缓而内心却很强悍。所以人们趋赴仁义犹如口干舌燥思饮泉水,而他们抛弃仁义也像是逃离炽热避开烈焰。因此君子总是让人远离自己任职而观察他们是否忠诚,让人就近办事而观察他们是否恭敬,让人处理纷乱事务观察他们是否有能力,对人突然提问观察他们是否有心智,交给期限紧迫的任务观察他们是否守信用,把财物托付给他们观察是否清廉,把危难告诉他们观察是否持守节操,用醉酒的方式观察他们的仪态,用男女杂处的办法观察他们对待女色的态度。上述九种表现一一得到证验,不好的人也就自然挑拣出来。”

正考父首次被任命为士便逢人躬着背,再次任命为大夫便深深地弯着腰,第三次任命为卿更谦恭地俯下身子,总是让开大道顺着墙根快步急走,态度如此谦下谁还敢干出不轨之事!如果是凡夫俗子,首次任命为士就会傲慢矜持,再次任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第三次任命为卿就要人呼叔称伯了,像这样谁还会成为唐尧、许由那样谦让的人呢?祸害莫过于私心求得,而心有睫毛遮盖,到了心有睫毛遮盖而产生了主观成见,有了主观成见就导致败坏了。凶恶得之有五种,内心私欲为首。什么叫做中德?所谓中德,就是自以为是而责难自己所认为不是的。穷困有八个极端,通达有三项必要条件,刑有六种集聚点。美姿、长须、身高、形大、体壮、艳丽、勇猛、果敢,这八种都超过别人,便因此而穷困。因循自然,随俗应付,懦弱谦下,这三项都可畅通无阻。智、慧表露通于外物,勇猛、妄动多结怨恨,行仁、施义多遭责难,这六者相克。通晓生命实情的人心胸开阔,通晓真知的人内心虚空豁达;通晓长寿之道的人随顺自然,通晓寿命短暂之理的人随遇而安。

有个拜会过宋王的人,宋王赐给他车马十乘,倚仗这些车马在庄子面前炫耀。庄子说:“河上有一个家庭贫穷靠编织苇席为生的人家,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拿过石块来锤坏这颗宝珠!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出自深深的潭底,黑龙的下巴下面,你能轻易地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正赶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想活着回来吗?’如今宋国的险恶,远不只是深深的潭底;而宋王的凶残,也远不只是黑龙那样。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也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醒过来,你也就必将粉身碎骨了。”

楚国有人来聘请庄子。庄子回答使者说:“你见过祭祀的牛吗?披着纹彩锦绣,喂着饲草大豆,等到把它牵入太庙去,要想做只无人豢养的牛犊,怎能办得到呢!”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用很多东西作为陪葬。庄子说:“我把天地当做棺椁,把日月当做连璧,把星辰当做珠玑,万物都可以成为我的陪葬。我陪葬的东西难道还不完备吗?哪里用得着再加上这些东西!”弟子说:“我们担忧乌鸦和老鹰啄食先生的遗体。”庄子说:“弃尸地面将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深埋地下将会被蚂蚁吃掉,夺过乌鸦老鹰的吃食再交给蚂蚁,怎么如此偏心。”用偏见去追求均平,这样的均平绝对不是自然的均平;用人为的感应去应验外物,这样的应验绝不是自然的感应。自以为明智的人只会被外物所驱使,精神世界完全超脱于物外的人才会自然地感应。自以为明智的人早就比不上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的人,可是愚昧的人还总是自恃偏见而沉溺于世俗和人事,他们的功利只在于追求身外之物,这不很可悲吗!

《列御寇》以人名篇。列御寇,人称列子,道家学派的先驱者。全篇由列御寇说起,并引申出许多小故事夹着议论组合而成。内容很杂,其间也无内在联系,不过从主要段落看,主要是阐述忘我的思想,人生在世不应炫耀于外,不应求仕求禄,不应追求智巧,不应贪功图报。

在“列御寇之齐”段中,庄子通过列子说明要达到自忘、忘我“虚而邀游”的思想境界。在“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段中,肯定了朱泙漫的天而不人的无用之用的观点,否定了郑人缓的人而不天的自以为是的思想。在“宋人有曹商者”段中,否定了曹商的追势得利的观点和孔子的“使民离实学伪”的观点,而肯定只有真人才能达到“负乎内外之刑”。在“孔子曰”段中,指出了处世的方法就是因顺自然,而不要着眼于人事。这是一种虚无主义的处世哲学。

顺应自然,不为外物所拖累和羁绊,这是道家思想的精华,也是庄子在前面的内容中一再阐述的重中之重,在这里又得到进一步的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