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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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寓言第二十七

【原典】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曰出①,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于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②。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未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③,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也。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④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不洎(jì),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予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众罔两问于景曰⑤:“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别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⑥漱巾栉(zhì),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⑦,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鳖。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①卮(zhī)言:有成见、主观臆断的言论。②耆艾:六十为耆,五十为艾,此处泛指老年人。③曼衍:发展变化。④蘁(wù):违背,违逆。⑤罔两:影子之外的微影。⑥盥(guàn):洗脸,洗手。栉(zhì):梳子。⑦睢(huī)睢:仰目而视,骄傲。盱盱(xū):张目而视,也有傲慢之意。

【译文】

寓言故事十句有九句让人相信,引用前辈圣哲的言论十句有七句让人相信,随心表达、无有成见的言论天天变化更新,跟自然的区分相吻合。寓言故事十句有九句让人相信,是因为借助于客观事物的实际来进行论述。做父亲的不给自己的儿子做媒。做父亲的夸赞儿子,总不如别人来称赞显得真实可信。这不是做父亲的过错,是人们易于猜疑的过错。跟自己的看法相同就应和,跟自己的看法不同就反对;跟自己的看法一致就肯定,跟自己的看法不一致就否定。引述前辈圣哲的言论十句有七句让人相信,是因为传告了前辈的论述,这些人都是年事已高的长者。年龄比别人大,却不能具备治世的本领和通晓事理的端绪而符合长者的厚德,这样的人就不能算是前辈长者。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先于他人的长处,也就缺乏做人之道;一个人如果缺乏做人之道,这就称作陈腐无用的人。随心表达、无有成见的言论天天变化更新,跟自然的区分相互吻合,因循无尽的变化与发展,因此能持久延年、流传久远。人都不说话就齐一,齐一的无言与有言不同,说话与齐一无言也不同。所以说“无主见的言论”。说无主见的言论,就是终身在说话,却像没有说话;即使终身不说话,却也未尝不说话。可有可的原因,不可有不可的原因;对有对的原因,不对有不对原因。怎样才算对的?对的就是对的;怎样才算不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怎样去肯定?肯定那些肯定的;怎样去否定?否定那应当否定的。万物本来就有对,万物本来就有肯定。没有什么事物不对,没有什么事物不可肯定。不是卮言天天讲,合于自然,还有什么能如它那样永恒持久呢!万物皆由各种变化来的,以不同的形态相代替,始终像个圆环一样,不了解它的道理,这是所谓自然的变化。自然的变化就是自然的分际。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随年变化与日俱新。当初所肯定的,最终又作了否定。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是不对的。”惠子说:“孔子勤于励志用心学习。”庄子说:“孔子励志用心的精神已经大为减退,你不必再妄自评说。孔子说过:‘禀受才智于自然,回复灵性以全生’。如今发出的声音合于乐律,说出的话语合于法度。如果将利与义同时陈列于人们的面前,进而分辨好恶与是非,这仅仅只能使人口服罢了。要使人们能够内心诚服,而且不敢有丝毫违逆,还得确立天下的规定。算了算了,我还比不上他呢!”

曾子第二次出来做官时心情又有变化,他说:“我父母双亲在世时,做官只有三釜俸禄而心情很愉悦;后来做官得三千钟俸禄而不能奉养双亲,我心里感到悲伤。”弟子问孔子说:“像曾参那样,可以算是没把心悬系在俸禄上的过错了吧?”孔子说:“还是心有悬系。如要心无所悬系,会有悲哀吗?那种心无所悬系于俸禄的人看三釜、三千钟,就像看鸟雀蚊虻飞过眼前一样。”

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自从我听了你的谈话,一年之后就返归质朴,两年之后就顺从世俗,三年豁然贯通,四年与物混同,五年神情自得,六年灵会神悟,七年融于自然,八年忘却生死,九年之后达到了玄妙的境界。生前驰逐外物恣意妄为,必然要走向死亡,劝诫人们事事求取平正。生命的终结,有它一定的原因;可是生命的产生却是感于阳气,并没有什么显明的迹象。你果真能够这样认识人的生与死吗?那么生与死何处算是适宜,又何处不算适宜呢?天有日月星辰和节气的变化,地有人们居住区域和寓所的划分,我又去哪里追求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生命的归向与终了,怎么能说没有命运安排?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生命的起始与形成,又怎么能说存在命运的安排?有时候可以跟外物形成相应的感召,怎么能说没有鬼神主使呢?有时候又不能跟外物形成相应的感召,又怎么能说是存在鬼神的驱遣呢?”

影外的暗影问影子说:“你过去低头而今仰头,过去束发而今披发,过去坐着而今站起,过去行走而今停步,为什么呢?”影子说:“你们嗖嗖地摇动,为什么贸然来问我?我活动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像蝉壳吗?像蛇皮吗?像是而又不是,火光和阳光,使我顿聚;阴天和黑夜,使我消失。形体,是我所依赖的吗?何况那有依赖的东西呢!形体来我就随它来,形体去我就随它去,形体运动不止我就随它运动不止。运动不息,又有什么问的呢!”

阳子居往南到沛地去,正巧老聃到西边的秦地闲游。阳子居估计将在沛地的郊野遇上老聃,可是到了梁城方才见上面。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长叹说:“当初我把你看做是可以教诲的人,如今看来你是不可受教的。”阳子居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旅店,阳子居进上各种盥洗用具,把鞋子脱在门外,双脚跪着上前说道:“刚才弟子正想请教先生,正赶上先生旅途中没有空闲,所以不敢贸然启齿。如今先生闲暇下来,恳请先生指出我的过错。”老聃说:“你仰头张目傲慢跋扈,你还能够跟谁相处?过于洁白的好像总会觉得有什么污垢,德行最为高尚的好像总会觉得有什么不足之处。”阳子居听了脸色大变,羞惭不安地说:“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导。”阳子居刚来旅店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得迎来送往,那个旅舍的男主人亲自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亲手拿着毛巾梳子侍候他盥洗,旅客们见了他都得让出座位,烤火的人见了也远离火边。等到他离开旅店的时候,旅店的客人已经跟他无拘无束,争席而坐了。

《寓言》一篇的篇名来自篇首的两个字。同时,“寓言”也是庄子在这一篇中重点论述的内容。在一开篇,庄子就说了,所谓寓言,就是寄寓的言论,就是假托他人之言来阐发自己的想法。常假托于故事人物,巧妙地利用寓言来阐述道家的治学智慧,正是《庄子》一书的一大语言特色。

全文大体分成六个部分,第一部分开头至“天均者,天倪也”,庄子把言论分成寓言、重言和卮言三种。其中只有无言之言的“卮言”才是符合自然的。只有卮言才有自然之理,才有万物齐一。第二部分至“吾且不得及彼乎”,评说孔子不再励志用心,指出言论不过是些表面的东西,并不能真正使人心悦诚服。第三部分至“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写曾参两次做官心情不一样,但都不能做到心无牵挂,所以还是不能摆脱外物的拘系。第四部分至“若之何其有鬼邪”,表述体悟大道的过程,指出这其间最为重要的是忘却死生。第五部分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写影外微阴问影子变化不定的故事,指出无所依恃才能随心而动。第六部分说的是老子对阳子居的批评以及阳子居的悔改之意,借此说明谦虚平和,胸纳万物,才能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