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全鉴
14731600000029

第29章 让王第二十八

【原典】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①;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②。”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亶(dàn)父居邠③,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④,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⑤,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⑥。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⑦:“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失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⑧,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⑨,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纟徙履⑩,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pián zhī),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纟徙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予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扦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平共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 (quǎn)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君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①葛絺(chī):细葛布。②葆(bǎo):珍视,重视。③邠(bīn):亦作“豳”,地名,在陕西省邵县(即彬县)。④丹穴:山洞的名称。⑤攫(jué):夺取。⑥土苴(jū):糟粕。⑦拊(fǔ):拍,击,搥。⑧茨:房顶。⑨中绀(gàn):内穿青红色衣服。⑩纟徙履:无后跟的鞋。慝(tè):忒。肿哙(kuài):浮肿。曳縰:拖拉着鞋。飦(zhān)粥:粘粥,稠粥。愀(qiǎo)然:神色欣然。瞀光:即务光,夏人。稠(chóu)水:即桐水,河流名,在颍川。絜:洁。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还可以。但是,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最贵重,而不以这种地位危害本性,何况是其他事物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治理天下的权位是大器物,而不以本性来换取它,这是有道的人之所以和世俗不同之处。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站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身体足可以负担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足可以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去劳动,太阳落了就休息,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而心情悠然自得。我何必去治理天下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入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舜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一位名叫石户的农民,石户说:“真用力啊!国君的为人,是保持勤劳的人!”他认为舜的德还没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东西,妻子顶着东西,携带子女隐居大海之中,终身没有返回。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常来侵扰。敬献兽皮和布帛狄人不愿意接受,敬献猎犬和宝马狄人也不愿意接受,敬献珠宝和玉器狄人仍不愿意接受。狄人所希望得到的是占有邠地的土地。大王亶父说:“跟别人的兄长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子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去和狄人勉力居住在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而伤害养育的人民。”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邠地。邠地的百姓人连着人、车连着车跟随他,于是在岐山之下建立起一个新的都城。大王亶父可以说是最看重生命的了。能够珍视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也不会贪恋俸养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同样也不会追逐私利而拘累形躯。当今世上的人们居于高官显位的,都时时担忧失去它们,见到利禄就轻率地为之贴上了自己的性命,这难道不很迷惑吗?

越人先后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忧患此事,逃到丹穴中。越国没有国君,寻找王子搜没有找到,一直找到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人用艾蒿烟熏丹穴。让他乘坐玉辇。王子搜攀着拉手上车,仰天呼号说:“王位呀!王位呀!难道不肯放过我吗!”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厌恶做国君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不以国君的地位伤害生命了,这正是越人想要得到的国君。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边界上的土地。华子拜见昭僖侯,昭僖侯正面带忧色。华子说:“如今让天下所有人都来到你面前书写铭记,书写的言辞说:‘左手抓取东西那么右手就砍掉,右手抓取东西那么左手就砍掉,不过抓取东西的人一定会拥有天下。’君侯会抓取吗?”昭僖侯说:“我是不会去抓取的。”华子说:“很好!由此观之,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人的自身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比起整个天下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又更是微不足道的了。你又何苦愁坏身体、损害生命而担忧得不到那边界上的弹丸之地呢!”昭僖侯说:“好啊!劝我的人很多很多了,却不曾听到过如此高明的言论。”华子真可说是懂得谁轻谁重的了。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道的人,派人带着币帛去致意。颜阖住在简陋的巷子里,穿着粗麻布的衣裳自己在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接待他。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市帛,颜阖又说:“恐怕听错了而给你带来罪过,不如回去把鲁君命令再审核个明白。”使者回去,反复核实,再来找他,却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才真是厌恶富贵的人。所以说,道的精髓可以用来修身,它的残余可以用来治国,它的糟粕可以用来平天下。由此可见,帝王的功业,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来全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是危害身体抛弃生命以追求物欲,难道不可悲吗!凡是圣人的行动和作为,一定要观察它所追求的目的和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用随侯的珍珠做弹丸去射千仞之上的雀鸟,世人一定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用的是贵重的东西而要求取的则是非常轻贱的东西。生命这东西,怎么能赶不上随侯的珍珠贵重呢!

列子生活贫困,面容常有饥色。有人对郑国的上卿子阳说起这件事:“列御寇是一位有道的人,居住在你治理的国家却是如此贫困,你恐怕不喜欢贤达的士人吧?”子阳立即派官吏送给列子米粟。列子见到派来的官吏,再三辞谢不接受子阳的赐予。官吏离去后,列子进到屋里,列子的妻子埋怨他并且拍着胸脯伤心地说:“我听说作为有道的人的妻子儿女,都能够享尽安乐。如今我们面有饥色,郑相子阳瞧得起先生方才会把食物赠送给先生,可是先生却拒不接受,这难道不是命里注定要忍饥挨饿吗!”列子笑着对她说:“郑相子阳并不是自己了解了我,他因为别人的谈论而派人赠与我米粟,等到他想加罪于我时必定仍会凭借别人的谈论,这就是我不愿接受赠与的原因。”后来,百姓果真发难而杀死了子阳。

楚昭王逃离国土,屠羊说也跟着昭王出走。楚昭王返回国土,要赏赐跟随的人,赏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我丧失了宰羊的工作。大王返回国家,我也回来宰羊。我宰羊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可赏赐的呢。”昭王说:“强令赏他。”屠羊说说:“大王逃离国土,不是我的罪过,所以不敢伏案就杀;大王返回国家,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不敢受赏。”昭王说:“我要见他。”屠羊说说:“楚国的法令规定,必有重赏大功的人而后才得接见。现在我的智慧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敢不足以战死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畏惧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现在大王要不顾楚国约法的规定而接见我,这不是我所愿传闻天下的事。”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处地位卑贱而陈说义理很高明,你为我请他任卿的职位。”屠羊说说:“卿的职位,我知道它贵于屠羊的职业;万钟的俸爵,我知道它富于屠羊的利益。但是我怎么可以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君主有行赏不当的名声呢?我不敢接受这高官厚禄,还是愿意恢复到我宰羊的职业。”终于没有接受奖赏。

原宪住在鲁国,家居方丈小屋,盖着新割下的茅草,蓬草编成的门四处透亮,折断桑条作为门轴,用破瓮做窗隔出两个居室,再将粗布衣堵在破瓮口上,屋子上漏下湿,而原宪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唱歌。子贡驾着高头大马,穿着暗红色的内衣外罩素雅的大褂,小小的巷子容不下这高大华贵的马车,前去看望原宪。原宪戴着裂开口子的帽子,穿着破了后跟的鞋,拄着藜杖应声开门,子贡说:“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回答:“我听说,没有财物叫做贫,学习了却不能付诸实践叫做病。如今我原宪是贫困,而不是生病。”子贡听了退后数步,面有羞愧之色。原宪又笑着说:“迎合世俗而行事,比附周旋而交朋结友,勤奋学习用以求取别人的夸赞,注重教诲是为了炫耀自己,用仁义作为奸恶勾当的掩护,讲求高车大马的华贵装饰,我原宪是不愿去做的。”

曾子住在卫国,缊被无罩,颜色浮肿,手脚老趼。三天不做饭,十年不做衣。整理帽子而帽缨断绝,提起领子而袖裂露,穿着麻鞋而后跟裂开,拖拉着鞋而唱《商颂》,声音洪亮满天地,像出自金石那样清脆。天子不能使他为臣子,诸侯不能和他交朋友。所以养志的人忘了形体,养形的人忘了利禄,求道的人忘了心思了。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居处卑微,为什么不外出做官呢?”颜回回答说:“我无心做官,城郭之外我有五十亩地,足以供给我食粮;城郭之内我有四十亩地,足够用来种麻养蚕;拨动琴弦足以使我欢娱,学习先生所教给的道理足以使我快乐。因此我不愿做官。”孔子听了深受感动,改变面容说:“实在好啊,颜回的心愿!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利禄而使自己受到拘累,真正安闲自得的人明知失去了什么也不会畏缩焦虑,注意内心修养的人没有什么官职也不会因此惭愧。’我吟咏这样的话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才算真正看到了它,这也是我的一点收获哩。”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身在江湖之中,而心念念不忘朝廷,怎么办呢?”瞻子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就轻视利禄。”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但是不能克制自己。”瞻子说:“不能自己克制就任从去做,精神不厌恶吗?不能克制自己而勉强不任从做事的人,这就叫受双重伤害。受双重伤害的人,就不能与长寿的人并列了。”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岩穴,比平民更为困难,虽然没有得道,但可以说有了得道的心意了。

孔子在陈、蔡之间遭受困厄,七天不能生火做饭,野菜汤里没有一粒米屑,脸色疲惫,可是还在屋里不停地弹琴唱歌。颜回在室外择菜,子路和子贡相互谈论:“先生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卫国遭受铲削足迹的污辱,在宋国受到砍掉大树的羞辱,在商、周后裔居住的地方弄得走投无路,如今在陈、蔡之间又陷入如此困厄的境地。图谋杀害先生的没有治罪,凌辱先生的没有禁阻。可是先生还不停地弹琴吟唱,不曾中断过乐声,君子不懂得羞辱竟达到这样的地步吗?”颜回在旁没有应声,进屋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唉声叹气,说:“子路和子贡都是见识浅的人。叫他们进来,我告诉他们。”子路、子贡进入。子路说:“像现在这样,可以说是穷困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能通达道理的叫做通,不通达道理的才叫做穷。现在我孔丘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的祸患,怎能说是穷困呢!所以,自我反省不是穷困于道,而是面临灾难不失掉自己的德行。寒天来到,霜雪降落,我这才知道松柏树的茂盛。陈、蔡被围困的危险,对我孔丘来说正是自己的幸运啊!”孔子又安然地继续弹琴唱歌,子路威武兴奋地手拿盾牌跳起舞来。子贡说:“我不知天高,也不知道地深。”古时得道的人,穷困时快乐,通达也快乐,所欢乐的原因并不是穷困通达。明白了这种道理,那么穷困通达就变成为寒暑风雨的规律了。所以许由能自娱于颍水之上,而共伯可自得于共丘山之下。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奇怪啊,国王的为人,处于田亩之中,而游历于尧帝之门。不就是如此而已,还要用他的耻辱行为来玷污于我。我见到他感到羞耻。”于是跳入名叫清泠的深渊而死去。

商汤打算讨伐夏桀,拿这事跟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商汤问:“谁才可以呢?”卞随回答:“我不知道。”商汤又拿这件事跟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商汤问:“谁才可以呢?”瞀光回答:“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怎么样?”瞀光说:“伊尹这个人毅力坚强而且能够忍受耻辱,至于其他方面我便不知道了。”商汤于是跟伊尹商量讨伐夏桀的事,打败桀之后,商汤又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王讨伐夏桀曾经跟我商量,必定是把我看做凶残的人;战胜桀王之后想要禅让天下给我,必定是把我看做贪婪的人。我生活在天下大乱的年代,而且不明大道的人两次用他的丑行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如此频繁的言谈。”就自己跳入椆水而死去。商汤又让位给瞀光,说:“有智慧的人策谋之,武勇的人完成之,仁义的人来就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即位呢?”瞀光推辞说:“废黜君上,不是义;杀害人民,不是仁;别人犯难,我享其利,不是廉。我听说:‘不合于义的,不接受它的利禄;无道的社会,不踏它的土地。’何况是把我尊奉君位呢!我不忍心长久地目睹这种情况。”于是背负石头而自沉于庐水。

当年周朝兴起的时候,孤竹国有两位贤人,名叫伯夷和叔齐。两人相互商量:“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有道的人,我们前去看看。”他们来到岐山的南面,周武王知道了,派他的弟弟旦前去拜见,并且跟他们结下誓盟,说:“增加俸禄二等,授予一等官职。”然后用牲血涂抹在盟书上埋入地下。二人相视而笑,说:“咦,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时,四时祭祀竭尽诚敬而不求福;对于民众,以忠信尽心治理而没有什么祈求。乐意正的人就同他同正,乐于治的人就同他同治。不以别人的失败来显示自己的成功,不以别人卑下而抬高自己,不以逢好时运而谋图私利。现在周朝看到殷朝的混乱而急速夺取政权,崇尚计谋用爵禄收买人心,专靠武力而保持威势,杀牺牲立盟作为信誓,宣扬自己的美行哗众取宠,屠杀攻伐来追求利益。这是推行乱政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时逢治世不逃避自己的责任,时遇乱世不苟且偷生。现在,天下昏暗,殷德衰败,与其和周朝并存污辱我们,不如避开它,以洁净我们的德行。”二人向北到首阳山,便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如果可以得到,那么一定不去获取,而表现高尚的气节和不平凡的行为,独乐自己的志向,不用于世事,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让王”即禅让王位的意思,本篇是通过开篇的一个小故事来命名的长篇之作。全篇宗旨在于阐明庄子的“轻外物,重养生”和“无为而治”的思想。

庄子认为,功名利禄不可贪,王位可以让,这种养生悟道的至高境界全在于个体对生命的认识和理解。

全文的主体由多个小故事组成,通过大体内容和论述的思想,可划分为几个部分。在“尧以天下让许田”至“韩、魏相与争侵地”诸段中,写许由、子州支父、善卷和石户之农不愿接受禅让的故事,庄子着重阐述了重生的思想,在“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至“楚昭王失国”诸段中,庄子认为富贵名利是一个人颐养天年的最大羁绊,只有弃权势,舍利禄,才能达到重生和养生的目的。在“原宪居鲁”至“孔子穷于陈蔡之间”诸段中,着重说明养志忘形,养形忘利,致道忘心的思想。在“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至“昔周之兴”几段中,庄子对几位隐士和贤者鄙视地位权势而轻利忘身的做法表示了肯定和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