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14710200000012

第12章 印第安面包布丁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去扬州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柴雪在扬州等我,原本她和男友去旅行,结果中途吵崩,一边哭一边说人生地不熟:“肚子也很饿,没看到有什么店铺。”哭得很逼真,就是不太可信。

我上火车之前,她告诉我说:“不等到回来,我和他就各走各的了。”

“为什么啊?”

“只有跟一个人旅行了之后,才会真正了解对方,我现在是更加确定要和他分手。”

去扬州的直达火车要五个小时,而且一天只有一班,没有动车,更别说高铁了。火车上坐在我身旁的中年大妈很利索地摆摆这个理理那个,时不时地跟人搭话闲聊。

“一个人出门呀?”

我低着头想打瞌睡,有些后悔没乘坐动车去镇江,再转大巴抵达扬州,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中年大妈开始絮絮叨叨说她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很孝顺很乖,平时不太玩闹,又问:“你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塞了口零食,她继续:“你们城里人考大学很容易,我们那儿都是很高的分数考进去的。”说着,她又摆弄起手上的毛线活,手和脸上的皮肤一样,深褐如橘皮,断断续续说她儿子的学习成绩和奖学金,我倒是很理解她作为母亲的骄傲。

一下火车,我累得像被人捶了一顿,柴雪在市中心的商场等我,发消息说找不到能住的地方,我不信,她特挑剔的一个人,太贵的不去,太偏僻的想都别想,最好是位于交通枢纽的位置。我打电话给她,说:“扬州就这么大的,你看着办。”

于是,我背着行李,和她约定了见面的地点。

扬州确实不大,火车站很气派,整个城市整洁干净,没有摩天大楼的压迫,路上交通通畅,站牌上看起来有很多站,路程其实很短。我背着行李下车时,柴雪正咬着糖糕看我,笑着说:“住的地方订好了,走吧。”

国庆长假结束后,我才有了出门的打算,每次出行首要考虑的是人少。柴雪提议去扬州时,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买了车票后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想好了要跟他分手,为什么还跑来这里?我真以为你一个人在这儿啊!”

“这有什么的!”她走在前面,指点周围各处的车站牌和美食铺,说:“我去吃过两家百年老店,真不错,其中一家有点小贵,另一家不贵,我要每天去吃早餐。”

很久以前,还是穷学生的时候,常常向往住在人烟幽静的一隅,有个自己的单间,工作之外有闲暇的生活,还能挤出时间坐在窗前看雨景发呆。然而,挤不出的不是时间,是心境,对着屏幕上各种垃圾无聊信息的狂轰滥炸,对一切都失去了耐心。每天,我唯独能在地铁上看二十分钟的书,那么多人同一时间挤在一起,日复一日,无处可逃。

收拾停当,我跟她去餐厅吃饭。比起杭州的诗情画意,扬州更俊俏些,那会儿看《鹿鼎记》,只当又是一个烟花巷柳的靡靡之地。喜欢闲情雅致要往南,扬州偏北,童年时看电视剧《青青河边草》,对扬州有了模糊的记忆。

我连带地想起,几年前柴雪忽然失踪的那回,她家人到处打电话。我和她那时已很少联系,她住校,交了男友,分分合合,学生时代大家都在马不停蹄地折腾。那时手机还不流行,她舅舅从一本同学录上找到我家的号码,问我知不知道柴雪在哪,当时是晚上八点多,我一边翻着别的同学的号码,一边听她舅舅说她的事,她跟家里大吵一架,第二天出去后没再回家,原以为是去了同学家里,一圈电话打下来没人知道她的消息。

后来她是怎么回家的,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我没问过。那件事过去后,她寄了封卡片给我,圣诞节前夕很流行送贺卡,有才艺的同学自己动手制作。做学生的不知道圣诞节意味着什么,英语老师都是上了年纪发音不准的中老年人,他们自己也搞不清。学生们真正热衷的是赠送的行为,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也会写在卡片上。

那以后我和她偶尔打电话,聊聊各自的生活,说说最讨厌同学的坏话,最喜欢哪一个,有好听的歌就在电话里放给对方听。我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书和磁带,录音机坏了是我最头疼的事,新歌都从电台里知晓,柴雪打给我时正播到李心洁的《爱像大海》,我和她惊喜地一言不发抓着电话听歌,放下听筒后立即跑去买了这张专辑。看到专辑清新的封面时简直如获至宝:歌手身穿红色的衬衫,背后蓝天白云,凌乱的短发衬出一张清纯而茫然的脸。

“我最快乐的那些日子听的那些歌。”

“每次听都能把我带回那段纯粹的时光里,堆成山的课本,夕阳时金黄色的操场。”

那时我们坐在学校的草地上,她要去别的城市念大学,带了一盒印第安面包布丁给我。

面包布丁我知道,但为什么是印第安面包布丁?我问她,她笑而不答。

“我离家出走的那次,和一个人跑来了这里,乘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下车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柴雪笑了起来,目光投向远处,“那时候一心想跟喜欢的人走,要成熟稳重,又世故,不像同龄人有点小事就唧唧歪歪。”

柴雪喜欢吸引异性注意,她需要引人注目,女生不喜欢她,在背后说她各种坏话。男生或许嘴上不说,看她的目光很轻佻,他们会招惹她,觉得她比一般女生容易得手。

男生们自有团体,打球、游戏,比起有个漂亮温柔的小女友,更在乎的是吸引女生们崇拜的目光。

“你在学校已经很受欢迎了,女生都在谈论你,男生也是。”我说。

走出餐厅,夕阳渐渐落下,秋日没有传奇,街上的车辆多了起来,金黄的余晖打在建筑物上,分外耀眼。

“她们从没说过我一句好听的,这我很肯定。男生,哈哈,他们只希望有个漂亮热辣的女友带出去炫耀,不会给你安全感。”她抿了抿嘴角,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我父亲不喜欢我,他对我没有耐心。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很怕让别人失望,每个愿意靠近我的人我都心存感激。男生很坏,他们看出你的弱点,就会步步紧逼,吃定你。他们天生懂得保护自己,只有女人才会傻得不顾一切。你明白吗?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我父亲生病了,躺在病床上开始关心我了,问我去了哪里,让我陪他聊天,我问他什么事,他开始有耐心了——”

突然,尖利的刹车声把我们吓了一跳,一辆闯了红灯的自行车险些被撞上,她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截断了。

“你和他真的这样结束了?”

“是的。”

我正给相机充电,她玩着手机,痴痴地笑。

“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他看起来老实、木讷,脾气也可以。”

柴雪放下手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是很老实,我也相信他人可靠。可是……可是,他还没长大,怎么办呢?”

我一时不知怎么理解她这句话:“哪方面啊?”

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开始细数这个前男友的“趣事”。

火车抵达后,男友第一时间跟他妈妈报平安,从天气温差到吃住一一禀报,入住酒店后,他发觉少带了双袜子,就在电话上和妈妈商量怎么给寄过来。出发前,就因为她男友迟到差点没赶上火车,她一个人在火车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到车门口随时准备下车。万幸,关键时刻他及时咬着车票追上了,肩上背着大包,手上还有沉沉的一袋。

“都是些什么?”我不禁好奇。

“水果、花露水、蚊香、沐浴露……你能想到的日用品都有,还有他要吃的药。”

我笑嘻嘻地问:“什么药啊?要天天吃吗?”

“名字记不住,一种抗过敏的药,而且他晕车,在火车上一直闹不舒服。”

我趴在桌子上笑,表示怀疑:“你胡说!虽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但不能这么污蔑他的‘清白’啊!”

“哼!你没看见他出门,一会儿试这件,一会儿穿那件,麻烦死了,我就站着旁边等他,难怪赶火车要迟到!”

“他在生活上比较依赖人?”

“他是脑筋短路,什么事都要问我意见,我快疯了!”

柴雪的男友我见过几次,长相白净,话不多,人很体贴也很有耐心,对柴雪身边的朋友很照顾。他俩刚交往时,朋友们还怀疑她男友的性取向问题,事实证明,人家只不过是“贤惠”。

我感觉他俩应该是闹别扭大过分手,她男友心智上是个成熟的人,但似乎难以摆脱心理上的依赖。柴雪从未被人这么需要过,以往的男友对她有一堆这样那样的要求,可他们并不真的关心她,只希望她做到他们提出的标准。现任的他,大小事都依赖她的意见,这把她吓坏了。

次日一早,我们跑步十几分钟去吃早餐,空气很清新,城市正慢慢转醒。

买了景点的联票,第一站就去了瘦西湖。身上带了一堆食物去野餐,她很遗憾带来的印第安面包布丁已经吃完了,抱怨地说:“都是他吃的!”

“你会做印第安面包布丁?”

“嗯。”

“是曾经的……那个人教你的?”

突然,一个人影快步走过来,从我身后绕过,站在我和柴雪的中间。阳光刺眼,我扭头一看。

是她男友!

他对我笑了笑,从背包里拿出一盒东西,讨好地说:“我昨天做的,你试试看。”

柴雪瞅了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手机定位一直开着啊!我们说好要来瘦西湖野餐的,这个季节人少,你不是喜欢光着脚在草地上吃印第安面包布丁的吗?我本来想买现成的,可是只有面包布丁,就去同学家烤了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保鲜盒。保鲜盒还是热的,烘烤后的面包香味一阵阵飘过来,上面还点缀着松子、葡萄干等,我吃过装在小瓶子里的面包布丁,这么大一盒还是头一回看到。我不客气地拿了餐叉,切了一小块吃,每一口裹着烘烤后糖浆的面包都有着白雪融化般的温暖,糖浆是以肉桂粉和糖融化熬制的,馨香四溢。

我不禁被美味打动了,一边吃一边说:“她不原谅你,我原谅你,太贤惠了!”

柴雪听闻狠狠撇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和他因为什么事吵架吗?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呀,说出来!”

她男友看看她,又看看我,慢吞吞地说:“在草地上午餐吃到虫子就算了,但光着脚很不雅观……”

柴雪气成那样,还因他们当时是在饭馆里用餐,他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周围好几桌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回头笑嘻嘻地打量她,她这么死要面子的人,简直气炸了!

面包布丁大部分都进了我的肚子,不过柴雪也吃了不少,两个人这才算和好了。休息了一会儿,她耐不住性子跑去拍照,我低声问她男友:“布丁真是你做的?”

“嗯。”

“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他收拾了下餐盒,忽然笑着说:“我那时迷恋《与狼共舞》《西部风云》这类片子,听说我家祖上有个曾伯父去西部掘金,后来和印第安人婚配。我小时候还看到过照片,很旧的,家里吃面包布丁是对他的一种怀念。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去世前写了封信说想回来,很想念爸妈和兄弟姐妹,但一直也没有再见面。”

他说的影片我还有记忆,西部大开发、部落的争夺和杀戮、白人的行径,第一代移民们涌上荒无人烟的西部,拓展新的生存空间,血腥而真实。

我问:“制作方法是你教她的?”

“是啊。”

“你们很早就认识?”

“是啊。”

“她离家出走那次,是跟你一起?”我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小心地看向远处的柴雪,压低声音说:“我和她认识时都很叛逆,就想到一起逃走,在我同学家待了两天。我给她说我曾伯父的故事,她听了以后很难过。她有个对她并不关心却要求很高的家,我有个二十四小时需要告知行踪的家。那时我们还能互相理解,现在吵架的时候反而更多。”

说完,他闷闷不乐地皱眉。我想起火车上的中年大妈,没准她儿子和柴雪的男友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你看,你是个有耐心的人,不过柴雪性格有些急躁。也许你现在认为她还有不少问题,但她最好的一面还没有表现出来,需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