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茶北酒,确乎是茶酒特产的大体概括。旧时苏州的酒,也很有名。钱思元《吴门补乘》卷二记道:“苏州酒,除志所载外,如陆机松醪,见宋伯仁《酒小史》;齐云、清露、双瑞,见《南宋市肆记》;徐氏酒,见王穉登《吴社编》。久为名流所赏,今市中若双福珍、天香、玉露等,只一味甜耳,清洌则有洞庭之山酒。”苏州历史上的名酒,不止这些,浏览所及,唐代就有一种五酘酒,范成大《吴郡志》卷二十九记道:“五酘酒,白居易守洛时有《谢李苏州寄五酘酒》诗。今里人酿酒,曲米与浆水已入瓮,翌日又以米投之,有至一再投者,谓之酘。其酒则清洌异常,今谓之五酘,是米五投之耶?”北宋天圣时孙冕为郡守,传五酘酒酿法于木兰堂,称木兰堂酒,梅尧臣《九月五日得姑苏谢士寄木兰堂官酝》诗曰:“公田五十亩,种秫秋未成。杯中无浊酒,案上惟丹经。忽有洞庭客,美传乌与程。言盛木兰露,酿作瓮间清。木兰香未歇,玉盎贮华英。正值菊初坼,便来花下倾。一饮为君醉,谁能解吾酲。吾酲且不解,百日毛骨轻。”此外还有洞庭春、白云泉等,惜都制法不传。
至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三品评南北名酒,就提到“苏州之小瓶”,这“小瓶”究竟是什么,何良俊没有说。他还提到一种松江酒,“松江酒旧无名,李文正公尝过朱大理文徵家,饮而喜之,然犹为其所绐,实苏州之佳者尔。癸酉岁予以馈公,公作诗二首,于是盛传,凡士大夫遇酒之佳者,必曰此松江也”。这松江酒,实际就是“苏州之佳者”。
明中叶以后,苏州最著名的酒,大概就是三白酒,创制于何时,已难以确考。徐渭《渔鼓词》一首咏道:“洞庭橘子凫芡菱,茨菰香芋落花生。娄唐九黄三白酒,此是老人骨董羹。”可见在嘉靖年间,三白酒已是苏州著名的特产了。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有咏三白酒,小序曰:“顾氏三白酒,出吴中,大约用荡口法小变之,盖取米白、水白、曲白也。其味清而洌,视荡口稍有力,亦佳酒也。”诗曰:“顾家酒如顾家妇,玉映清心剧可怜。嗣宗得醉纵须醉,未许狼藉春风眠。”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道:“华亭熟酒,甲于他郡,间用煮酒、金华酒。隆庆时,有苏人胡沙汀者,携三白酒客于松,颇为缙绅所尚,故苏酒始得名。年来小民之家,皆尚三白,而三白又尚梅花者、兰花者,郡中始有苏州酒店,且兼卖惠山泉。自是金华酒与弋阳戏,称两厌矣。”由此可知,三白酒在隆庆时已传播甚远,且可制成花酒,浸以梅花瓣或桂花瓣,使之别饶风味。时人都以三白酒作为衡量酒质的标准,史玄在京师,尝到一种易州酒,他在《旧京遗事》里就说:“易州酒如江南之三白,泉清味洌,旷代老老春。”董含提到松江地产酒,他在《三冈识略》卷七里说:“迩来居民取泖水为之,清洌无比,又有名‘刘酒’者,凡燕会及享上官皆用之,不减惠泉醇醪、虎丘三白,可以一刷此诮矣。”
苏州三白酒很有市场,然而产品畅销了,往往就会粗制滥造。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一说:“江南之三白,不胫而走半九州矣,然吴兴造者胜于金昌,苏人急于求售,水米不能精择故也。泉洌则酒香,吴兴碧浪湖、半月泉、黄龙洞诸泉皆甘洌异常,富民之家,多至慧山载泉以酿,故自奇胜。”三白酒的酿制办法的,被浙人学了去,但学去之后,也未必都能如吴兴之酒,四明人薛岗《天爵堂笔馀》就说:“南则姑苏三白,庶几可饮。若吾郡与绍兴之三白,及各品酒,几乎吞刀,可刮肠胃。”可见即使如酒乡绍兴或颇多清洌甘泉的四明,酿制的三白酒也往往不得要领。
入清以后,三白酒仍属酒中佳品。袁枚《随园食单·茶酒单》记有“苏州陈三白酒”,这样说:“乾隆三十年,余饮于苏州周慕庵家。酒味鲜美,上口粘唇,在杯满而不溢,饮至十四杯。而不知是何酒,问之,主人曰:‘陈十馀年之三白酒也。’因余爱之,次日再送一坛来,则全然不是矣,甚矣!世间尤物之难多得也。”佳酿之不再,好事之难全,简斋老人的感慨是颇深的。但这个知识渊博的美食家认为,三白酒的“三白”,即是“酂白”,这大概是方言读音差异造成的误解。“酂白”是白酒的泛称,《周礼·天官·酒正》有“三曰盎齐”,郑玄注:“盎犹翁也,成而翁翁然葱白色,如今酂白矣。”陆德明释文:“酂白,即今之白醝酒也。”
其实王世贞已说得很清楚,“三白”乃“米白、水白、曲白也”。当时苏州流行的酒不止一种,但都不及三白酒,《随园食单·茶酒单》说:“如苏州之女贞、福贞、元燥,宣州之豆酒,通州之枣儿红,俱不入流品,至不堪者。”
明代太仓还有一种酒,名为靠壁清,王世贞《酒品前后二十绝》曾咏之,小序曰:“靠壁清白酒,出自家乡,以草药酿成者,斗米得三十瓯。瓿置壁前,一月后出之,味极鲜洌甘美。”诗曰:“酒母啾啾怨夜阑,朝来玉液已堪传。黄鸡紫蟹任肥美,与汝相将保岁寒。”顾禄《清嘉录》卷十说:“以草药酿成,置壁间月馀,色清香洌,谓之靠壁清,亦名竹叶青,又名秋露白,乡间人谓之杜茅柴,以十月酿成者尤佳,谓之十月白。”沈朝初《忆江南》词曰:“苏州好,天气正清和。满地红茵莺粟绽,一庭翠幕牡丹多。酒色嫩新鹅。”自注:“苏城俱于腊底酿酒,四月中谓之窨清,色味俱佳。”这窨清应该就是靠壁清。
历史上,苏州环石湖地区是酿酒业的集中之地,乾隆《吴县志》卷二十四记道:“新郭、横塘、李墅诸村,比户造酿烧糟为业,横金、下保、水东人并为酿工,远近皆用之。”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数点梨花明月寺,一陂春草牧牛庵。青山荷锸行随意,新郭家家是酒帘。”自注:“牧牛庵在新郭镇,隋杨素移郡横山下,新郭即其遗址,其民皆酿酒为业。”晚清时,新郭、横塘、蠡市诸乡,比户造酒,而其酿酒人,多自横泾而来,故有横泾烧酒之说。光绪九年十月十八日《申报》有这样的报道:“酒为苏城出产之一,烧酒之锅聚于横泾,燥酒之作盛于蠡墅,盖以石湖之水,清而且腴,挹彼注滋,固甚便也。近日酒价顿跌,每做二千觖,不过十二三元,可谓贱极。”横泾还有一座酒仙庙,乃酿酒业奉祀,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九记道:“酒仙庙在横金镇,祀杜康、仪狄,宋元丰二年建,酿酒同业奉香火。”
康熙时,五龙桥西仙人塘,以状元红最为著名,味极醇厚,章法《苏州竹枝词》咏道:“仙人塘畔酒家翁,佳酿陈陈瓮尽丰。载向市廛零趸卖,乞儿都醉状元红。”道光时,苏州又有以洞庭真柑酿酒,称为洞庭春色,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咏道:“洞庭春色满杯中,泛艇垂虹数友同。正是莼香鲈脍熟,三高祠下醉秋风。”晚近又有煮酒,周振鹤《苏州风俗》说:“惟煮酒以腊月酿成,煮过,泥封,经两三岁最醇。或加木香、砂仁、金橘、松仁、玫瑰、佛手、香椽、梅兰诸品,味更清洌。”
吴江盛泽出产的酒,除三白酒、杜茅柴外,还有生泔酒,即冬酿酒,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生泔薄酒好消闲,有客提壶市上来。更尽一杯成浅醉,天寒一样可酡颜。”沈云《盛湖竹枝词》也有“生泔白酒暖茅柴,羊肉开缸味最佳”之咏。吴江同里也出酒,嘉庆《同里志》卷八记道:“酒,出漆字圩孙氏,名孙三白;出冲字圩梅氏,名梅松雪,并远近驰名。”
苏州人家自酿米酒,有“菜花黄”和“十月白”之分,都以酿造时节得名,“菜花黄”酿于菜花盛开之时,略带黄色,“十月白”则酿于十月,色如玉液,两者都清洌醇厚。蔡云《吴歈百绝》曰:“冬酿名高十月白,请看柴帚挂当檐。一时佐酒论风味,不受团脐只爱尖。”自注:“吴下酒惟十月造者最清洌。湖蟹有九雌十雄”之目。持螯下酒,自是美食胜事。常熟北门外盛产桂花,那里的居民自酿桂花白酒,用糯米和桂花同蒸酿造,清洁醇厚,有浓郁的桂花香,特别适口,乃是常熟民间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