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苏州人很有酒兴,有的平时在家,就要喝几盅,如果有饭局,那是必定要有酒的,即使没有饭局,有人也要到街头巷尾的酒店里去喝一杯。陆文夫在《屋后的酒店》里介绍了这种酒店:“苏州在早年间有一种酒店,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酒店,这种酒店是只卖酒不卖菜,或者是只供应一点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汆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算不上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这是中国饮者的传统观点。如果一个人饮酒还要考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进不了善饮者的行列。”凡去小酒店,喝的大都是黄酒,苏州人所谓“灌黄汤”,那是含有贬义的,还有一个词,称为“落山黄”,因为这常常是在太阳落山以后,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就咏道:“延陵美酒郁金香,生愿封侯得醉乡。携取杖头钱数串,晚来风味落山黄。”自注:“苏人好晚酌,夕照衔山,则相约登酒家楼,一杯在手,万虑多消,吴语称之曰落山黄。”
酒人中既有独酌的,自得其乐,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故更多的苏州人平日里就要寻个理由,聚在一起喝他一顿,图的就是一个开心。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吾乡有一谚曰‘酒落快肠’,盖言快活时饮酒不易醉也。然吾人往往于百无聊赖时借酒排遣,不亦适得其反欤?就余之经验言,在不快活时饮酒,其量顿窄;狂欢飞扬,则酒力有如神助。故能于不快活时勉强行之,使之饮过其量,自然有一种忘却本来之乐,所谓‘一醉解千愁’,可与‘酒落快肠’语互相发明也。”聚集多人同饮,则更能“酒落快肠”也。至于由谁来惠钞,则想出种种办法。醵资会饮大致有四种方式。
一、如会饮者十人,人出一元,共十元,其中一人主办其事,而酒食之资及杂费须十二元,结账时各人再补出二角。此属平均分配也,苏州人俗呼为“劈硬柴”。
二、如会饮者十人,人出一元,共十元,也是其中一人主办其事,而酒食之资及杂费总有超出,这畸零之数,由主办人来承担。如此则主办人所出也就稍多。
三、如会饮者十人,估算这次酒食之资及杂费需十元,先由一人以墨笔画兰草于纸上,但画叶,不画花,十人则十叶,于九叶之根写明钱数,数有大小,多者数元,少者数角,一叶之根无字,不使其他九人见之。写好后将纸折叠,露其十叶之端,由画兰者请九人在叶端自写姓名,九人写毕,画兰者也将自己姓名写上,然后展开折纸,何叶之姓名与何叶之钱数相合,即依数出钱。这样出资者共九人,另有一人因叶根无字,可赤手得以醉饱。这种吃法,苏州人俗呼为“撇兰花”。
四、如会饮者十人,各出一次酒食之资及杂费开销,迭为主人,以醉以饱,十次而为一轮,钱之多少则不计。这种吃法,苏州人称为“车轮会”或“抬石头”。
醵资会饮,可丰可俭,确定办法后,视银数的多少,定会饮的繁简。旧时苏州一般商行职员发薪后,相约去太监弄鸿兴面馆吃小锅面,面与浇头同煨在锅里,有什景、三鲜、虾仁、火鸡,浇头鲜味深入面中,面热汤浓,连锅端上,各人按自己的食量挑面舀汤,吃得称心如意。银行、钱庄的职员,因为收入颇丰,他们聚餐的档次就要高一点。每当秋风乍起,菊黄蟹肥之时,他们就相约三五知己到观前街西脚门的蟹贩那里,买一串阳澄湖大闸蟹,再到马咏斋买几包油鸡、烧鸭、五香麻雀,来到宫巷元大昌酒店里,让酒店代煮那串大闸蟹,再要上一斤花雕,个个吃得心满意足,才相辞回家。
除醵资会饮外,有“罗汉斋观音”,则是多人请一人的聚宴。一般在知交同事、师门兄弟之间,有人因事离职,另就他业,也有因亲戚提携,求学深造,这时送行饯别,所费众人分摊,以表惜别之情。当然也有“观音请罗汉”的,如外出多年,事业有成,衣锦归来,邀请往昔同学知交,设宴叙旧。
旧时常熟,结社集会的风气很盛,有的利用神祇的诞日,招集善男信女,如关爷社、雷素社、观音佛会等,有的则带有公益事业性质,如以消防为名,斋供祝融的火烛会,有的则是松散型的经济组织。由一人或数人倡议,集十馀人为一会,分期举行。一般每年分两期举行,醵金摊缴,聚零为整,使成趸款,先由倡议者(称为头总、二总、三总、四总)
挨次坐收,继由合伙人拈阄,凭骰子点色大小决定胜负,胜者收取趸批会款。每次会期,都要办会酒。各色各样的社酒、会酒,名目繁多,不胜枚举,无非借个名义一饱口福。豪门巨室固然这样,即中产之家也不例外,竞相效尤,社会风气奢侈一时。更有不借名义专为聚餐而成团体的,那时常熟便有一个“酒团”,由沈同午、方山塘、潘天慧等十馀人组成,专事赌酒豪饮。其中沈的酒量最大,自夸百杯不醉,号称“酒牛”,被推为“酒团”团长。
一般社酒、会酒所用的萦素筵席,都是四果食、四冷盆、两汤两炒、两点心和六大碗,荤的不外乎鱼肉鸡鸭,素的是蘑菇、香蕈等,煮法的巧妙,各地不同。常熟东乡一带盛行“十六会签”,那是会酒、社酒中特等筵席,包括四冷盆、四热炒、四点心和四大菜(全鸡全蹄等),每人座前除杯箸外,置有折叠的草纸一方,加上一道红纸签条,以备吃客随时揩拭桌上的油腻。西乡佛会的菜席上,必有红烩油汆豆腐和红枣汤,尤为特色。还有一种社酒“公堂宴”,旧俗城内城隍庙赛会前夕,例须“坐夜堂”,提审阴曹地府的人犯,扮作皂隶差役吆喝呵叱,审讯毕,社里当值的人就在殿上聚饮,故称为“公堂宴”,又称“斋班头”,每席四人,分配每人一份,不仅是酒菜,还有其他物事,陈列桌上,光怪陆离。活人吃的酒席,却像死人的祭筵,也算是吃的一种极致了。
“蝴蝶会”是会饮的另一种方式。范烟桥《茶烟歇·蝴蝶会》说:“朋好醵饮,嫌市铺恶浊,相约各出家厨,人各一品,称‘蝴蝶会’,意取‘壶’酒‘碟’菜同音耳。惠而不费,是可法也。余友胡寄尘谓此法行之颇广,所以取名蝴蝶,尚有一义,以一壶置中间,以两小碟两大碟分置左右,俨然一蝴蝶形也,其言甚趣。”“蝴蝶会”以酌饮为主要内容,《鸱夷室酒话》说:“里中有蝴蝶会,每择春秋佳日,各以一两簋家肴与会。有制一酒筹,选古诗中之有‘秋’字者百馀句,饮美酒吟佳句,颇有一唱三叹之致。后各以事率,此举逐废,而酒筹亦为吾辈玩弄散失殆尽矣。用酒筹者,须各有耐性,往往拈得一筹,席间尚无此事发生,宜密藏此筹勿使人知,俟事有凑巧,乃举筹相视,便觉趣味盎然。”又,郑逸梅《淞云小语》记道:“醉月社,蝴蝶会式之聚餐团体也。每人各携一肴去,并纳资百金为沽酒之需,于是有酒有肴,客满座,而复于月白风清之良夜举行之,兴趣殊浓也。”
苏州人既好饮,历史上出过不少有名的酒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张旭,李肇《唐国史补》卷上记道:“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旧唐书·贺知章传》也记道:“时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清初又有顾嗣立等,阮葵生《茶馀客话》卷十二说:“江左酒人,以顾侠君为第一,至今人犹艳称之。少时居秀野园,结酒人社,家有饮器三,大者容十二斤,其两递杀。凡入社者各先尽三器,然后入座,因署其门曰:‘酒客过门,延入与三雅,诘朝相见决雌雄,匪是者毋相溷。’酒徒望见,慑伏而去。亦有鼓勇思得一当者,三雅之后,无能为矣。在京师日,聚一时酒人,分曹较量,亦无敌手,同时称酒帝。”《清稗类钞·饮食类》也说:“康雍以还,承平日久,辇下簪裾,宴集无虚日,琼筵羽觞,兴会飙举。凡豪于饮者,各有名号,长洲顾侠君嗣立曰酒王,武进庄书田楷曰酒相,泰州缪湘芷沅曰酒将,扬州方觐文觐曰酒后(时未留须),太仓曹亮畴彝曰酒孩儿(年最少也)。五人之外,如吴县吴荆山士玉,侯官郑鱼门任钥、惠安林象湖之濬、金坛王篛林澍、常熟蒋檀人涟、蒋恺思泂、汉阳孙远亭兰苾,皆不亚于将相,荆山尤方驾酒王。每裙屐之会,座有三数酒人,辄破瓮如干,馨爵无算,然醉后则群嚣竞作,弁侧屦儛,形骸放浪,杯盘狼藉。惟荆山饮愈鬯,神愈惺,醻醋语默,不失常度,夷然洒然,略无矜持抑制之迹。其闳量,非同时侪辈所及,而欿然不以善饮之名自居。荆山一寒士,弱不胜衣,貌癯瘠无泽,而享盛名,跻右豑。昔人云:‘魏元忠相贵在怒时,李峤相贵在寐时。’荆山之相,必贵在醉时也。”在上述酒人中,苏州人占了很大比例。
苏州人好酒,兴味之浓,北方人都难以想象,郑逸梅《鲸饮会》说:“吴中多酒徒,薄暮昏黄之际,酒徒之趋酒家,有如百川之朝宗于海。且善饮者不择肴,野苜蓿、落花生一二碟,即可下酒数斤。有据柜而酣饮者,尤为个中熟客,佣保不敢懈怠也。酩酊之馀,往往掷箸抛壶,恣肆无状。壶以锡制,坠地辄成坎陷,然酒家不之责,盖利其坎陷可减酒之容积也。赵东塘、许蔚生、张薇伯诸子,酒龙也。近忽异想天开,组织一鲸饮会,与会者凡十人。一日正午,自金阊徒步进城,由阿黛桥至观前,相距五六里间,酒家林立,十人按家依次而饮,每家必饮三杯,无或间越。盖预约有规例也,有甫抵都亭桥已醉不能步者,则雇车先归,谓为败亡;有至护龙街而颓倒瓮畔如毕吏部者。惟赵、许二人直饮至观前而止,则时已十时许,家家闭户矣。此一役也,赵、许二人,各盖尽酒十有五斤,于是阖城喧传,以为谈柄。”
有的虽不是苏州人,但长期生活在苏州,自然也受本地风气熏染,如何绍基、张问陶就是,瞿兑之《杶庐所闻录》说:“昔何子贞绍基嗜酒,尤好以金华火腿佐绍酒。其嗜好与张船山问陶略同,船山官知府时,尝奉大府檄讯巨案,但索金华精脯一盘,绍酒一坛,酒未半而案结。”更多是在市井间,甚至连姓氏也没有留下,范烟桥《茶烟歇·酒量》就举了一个例子:“洪杨后,里中来一行脚僧,背负胡芦,上黏红签云:‘奉母命戒酒,每日饮十二胡芦。’估其量,不下二十斤。好事者拉之赌饮,能独尽十斤,面不改色,态度安娴如未饮。叩其来历,含糊以应。越日失所在,殆玄黄中失意英雄也。”
苏州男子大都能饮,女子也有能饮者,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可见巾帼真不让须眉。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说:“女子能饮者少,惟余戚陆女士有一斤量,且饮后面不改色,惟桃花上面而已。”“任杏生妇丈有母,每夜必饮,任丈亦宏量,虽在外酬酢已饮多酒,既归仍须奉卮,与其母同饮,否则不欢。寿逾古稀,犹能饮一饭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