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饮茶活动为中心的经营性场所,唐宋时称茶肆、茶坊、茶楼、茶邸,至明代始称茶馆,清代以后则惯称茶馆、茶社或茶室。明末清初,苏州茶馆已遍于里巷,章法《苏州竹枝词》咏道:“任尔匆忙步未休,不停留处也停留。十家点缀三茶室,一里参差数酒楼。”乾嘉以后,苏州茶馆更多了,虎丘山塘一带就是一个麕集之处,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记道:“虎丘茶坊,多门临塘河,不下十馀处,皆筑危楼杰阁,妆点书画,以迎游客,而以斟酌桥东情园为最。春秋花市及竞渡市,裙屐争集。湖光山色,逐人眉宇。木樨开时,香满楼中,尤令人流连不置。又虎丘山寺碑亭后一同馆,虽不甚修葺,而轩窗爽垲,凭栏远眺,吴城烟树,历历在目。费参诗云:‘过尽回栏即讲堂,老僧前揖话兴亡。行行小幔邀人坐,依旧茶坊共酒坊。’”
苏州茶馆内,很早就有卖艺人的身影,至明末清初依然,吴伟业《望江南》词曰:“江南好,茶馆客分棚。走马布帘开瓦肆,博羊饧鼓卖山亭。傀儡弄参军。”其中也包括评弹。评弹和茶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茶馆为评弹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天地,吃茶者有闲,天天不缺,而说书人也就能将长篇大书一天天说下去,这些固定的茶客也就是固定的听众了。章法《苏州竹枝词》就咏道:“不拘寺观与茶坊,四蹴三从逐队忙。弹动丝弦拍动木,霎时跻满说书场。”自注:“吴人称弹词亦曰说书。”
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也咏道:“蠡窗天幔好茶坊,赢得游人逐队忙。弹唱稗官明月夜,娇娥争坐说书场。”一九三四年,叶圣陶在《说书》里说:“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何用式的阴谋诡计,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一般来说,旧时茶馆的说书,都在下午和晚上,晚上的演出时间,以燃尽一支蜡烛为限。有条件的茶馆都希望说书人去说书,称他们为“茶郎中”,因为有了说书人,生意就会更加兴隆。
苏州茶馆,向不准女子进入。道光十九年,江苏按察使裕谦出示禁令九条,其中就有“不准开设女茶馆”;“男茶馆不准有妇女杂坐”;“男茶馆有弹唱词曲者,不论有目无目,止准男人,不准女人”(《吴门表隐》附集引)。这是有针对性的。玄妙观内有一处繁昌茶馆,创设于乾隆年间,至道光时,已成为游冶聚集之所,潜庵《苏台竹枝词》咏道:“象梳绾髻麝油香,笑约邻娃到万昌。福橘猩红青果绿,问谁隔座掷潘郎。”
袁学澜《续咏姑苏竹枝词》也咏道:“邻姬相约聚繁昌,满座茶香杂粉香。路柳墙花无管束,雄蜂雌蝶逐风狂。”这自然是有伤风化,且不仅是一个两个茶馆,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如潜庵咏道:“玻璃棚上银蟾飞,玻璃棚下牵郎衣。为郎手理合欢带,今夜问郎归不归。”自注:“茶室中以玻璃作天幔,上映星月,下庇风雨,桑中之约,辄定于茶烟澹宕间。”
又咏道:“郎爱风流三笑记,昨宵丝竹广场喧。郎心怎似侬心定,漫逐春风到蕙园。”自注:“蕙园,茶室名。妇女听书者,每夕必三四十人。”
其实,妇女上茶馆吃茶,大都是为了听书,这种风气自然难以禁绝。至光绪年间,谭钧培任江苏布政使,禁止民家婢女和女仆入茶馆吃茶,但风气沿习已久,虽有禁令而并无效果,谭一日出门,正见一位女郎娉婷而前,将入茶馆,问是谁,如实已告,谭大怒,说:“我已禁矣,何得复犯!”即令随从将女郎的绣鞋脱去,并说:“汝履行如此速,去履必更速也。”这个故事在坊巷间流传,正说明禁止妇女听书并不容易。为适应越来越多的妇女听书,茶馆里特设女宾专席,如梅园即辟一角,间以木阑,有二十馀座。当时吃茶加听书,约费七八个铜板,茶馆与说书人按书筹分成拆账,业内人称为拆签。
自道光至清末,苏州城内外的茶馆书场有三十多家,如宫巷的桂舫阁、阊门外的湖田堂引凤园、临顿路的清河轩、道前街的雅仙居、兰花街的清风明月楼、吴县城隍庙的福泉、太监弄的老义和、皮市街的漋畅、临顿路萧家巷口的金谷、宫巷的聚来厅、东中市的中和楼、凤凰街的老蕙园、葑门外横街的椿沁园、胥门外的凤池、山塘街的大观园、濂溪坊怡鸿馆等。其中最有影响的是老义和、漋畅、聚来厅、金谷四家,被称为“四庭柱”,都是名家响档演出的一流茶馆,场内可容听客二三百人。各邑有名的茶馆书场,常熟有湖园、仪凤、长兴、雅叙楼、雅集轩,昆山有畅乐园、老同春,太仓有鹿鸣楼,吴江有祥园等。
民国年间,苏州茶馆业出现繁荣局面。一九二一年前后,苏州城区著名的茶馆书场,有吴苑深处、福安茶居、怡苑茶居、茂苑茶室、九如、桂芳阁、凤翔春、易安、金谷、彩云楼、啸云天等。据一九三·年的不完全统计,苏州城区的茶馆书场有四十九家。临顿路有金谷、顺兴园、九如、中央楼、仝羽春、群贤居、方园、壶中天、望月楼,濂溪坊有怡鸿馆、沁园、顺园,宫巷有乐也聚来厅、桂舫阁、如意阁,太监弄有吴苑深处,皮市街有漋畅,玄妙观内有三万昌、雅聚园、雅月、吟芳,观前有文乐园、彩云楼,北局兰花街有清风明月楼,察院场有赛金谷,养育巷有胥苑、渭园,道前街有一乐天、雅仙居,府前街有凤鸣园,西贯桥有双凤苑,禅兴寺桥有庸昌,护龙街齐苑、北新园、桂馨,饮马桥有锦帆榭,古市巷口有怀古,都亭桥有德仙楼,中市街有德仙楼、中和楼,汤家巷有茂苑,泰伯庙前有凤苑,神仙庙前蒋厅有会园,干将坊宫巷口有同仁楼,南仓桥有引凤台,砖桥有春和,葑门外有椿沁园,阊门外有汇泉楼、啸云天、民众茶园、大观楼、中央楼。鸿春,皮市街有隆畅、齐苑、同春苑,另有一家集贤楼,不知其所在。苏州茶馆既多,招牌烂盈,令人眼花撩乱。曾有好事者,将几家茶馆的字号凑合一联曰:“雅月玉楼春望月”,可惜无有应对者。此外,民国初年胥门外有一家茶馆,号为丹阁轩,苏州人读如“耽搁歇”,也就是稍微歇一歇的意思,正切合茶馆的宗旨,很是滑稽。
去茶馆不仅可以听书,还可以读报。当时家庭订阅报纸的很少,学校或公家单位订阅报纸的也不会多,而茶馆里则有报贩租报,付几个铜子,就可遍览当时报纸。叶圣陶早年日记里就记载了课馀到雅聚、老义和等茶馆吃茶的事,宣统三年九月他几乎天天到茶馆读报,了解革命军与北军的战事状况。在茶馆里租报阅读,至一九三·年代仍是,周劭在《苏州的饮食》里回忆:“吴苑记忆中最深的是‘租报’,那时上海的小报多到三四十家,鲁迅或洋人称它为‘蚊报’,都是些言不及义的消闲读物,每张总也得二三个铜板,要买齐它倒也所费不赀。但到了吴苑,你只要花角把‘小洋’,便会有报贩轮流掉换给你看尽当天上海的小报,因为每天头班火车到苏州不过七点钟,所以在吴苑吃早茶的茶客便能一早看到当天的沪报。”范烟桥在《茶坊哲学》里也说:“苏州的茶坊,可以租看报纸,大报一份只须铜元四枚,小报一份只须铜元一枚,像现在报纸层出不穷,倘然多看几份,每月所费不赀,到了茶坊,费极少的钱,可以看不少的报纸,岂不便宜合算。还有许多新闻,是报纸所不载的,我们可以从茶客中间听到。尤其是在时局起变化的时候,可以听到许多足供参考的消息,比看报更有益。单就吴苑讲,有当地的新闻记者,有各机关的职员,他们很高兴把得到的比较有价值的消息,公开给一般茶客的。茶坊又是常识的供应所,因为茶客品类复杂,常有各种专门的经验,在谈话时发挥出来。我们平时要费掉许多工夫才能知道的,在茶坊可以不劳而获。所以图书馆是百科大学,茶坊是活的图书馆。”
陆文夫《门前的茶馆》记了山塘街上的一家小茶馆,那是一九四·
年代初的事:“小茶馆是个大世界,各种小贩都来兜生意,卖香烟、瓜子、花生的终日不断,卖大饼、油条、麻团的人是来供应早点。然后是各种小吃担都要在茶馆的门口停一歇,有卖油炸臭豆腐干的,卖鸡鸭血粉丝汤的,卖糖粥的,卖小馄饨的……间或还有卖唱的,一个姑娘搀着一个戴墨镜的瞎子,走到茶馆的中央,瞎子坐着,姑娘站着,姑娘尖着嗓子唱,瞎子拉着二胡伴奏。许多电影和电视片里至今还有此种镜头,总是表现那姑娘生得如何美丽,那小曲儿唱得如何动听等等之类。其实,我所见到卖唱姑娘长得都不美,面黄肌瘦,发育不全,歌声也不悦耳,只是唤起人们的恻隐之心,给几个铜板而已。茶馆店不仅是个卖茶的地方,孵在那里不动身的人也不是仅是为了喝茶的。这里是个信息中心,交际场所,从天下大事到个人隐秘,老茶客们没有不知道的,尽管那些消息有时是空穴来风,有的是七折八扣。这里还是个交易市场,许多买卖人就在茶馆里谈生意。这里也是个聚会的场所,许多人都相约几时几刻在茶馆店里碰头。最奇怪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吃‘讲茶’,把某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店里评理。双方摆开阵势,各自陈述事由,让茶客们评论,最后由一位较有权势的人裁判。此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失败者即使再上诉法庭,转败为胜,社会舆论也不承认,说他是买通了衙门。”这是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再介绍一点茶馆的服务。较有规模的茶馆里都有正堂,也就是负责堂口的茶博士。旧时的茶馆正堂,也非一般人可做,《沙家浜》里阿庆嫂有一段唱:“垒起七星灶,铜炉坐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但阿庆嫂开的毕竟是小镇上的春来茶馆,不同于苏州的茶馆。苏州茶馆的正堂,全凭“周详”两字取悦茶客,老茶客的职业、家庭、习惯、性情、嗜好,甚至听书的曲目流派,无不悉记于心,投人所好,讨人欢喜,不仅嘴上敷衍功夫了得,且手脚勤快,真是全心全意为你服务。譬如老茶客一到,就引到老座位上,老茶客大半有固定的座位,万一这座位给人占了,他自有办法让占坐的茶客愉快地换座,然后用客人专用的茶具泡好茶,再取出专为这位客人准备的香烟,哪位客人吸什么牌子的烟也绝不会弄错,并且为客人点上,在香烟尚未盛行的时代,则是一把水烟筒,装上一锅烟丝,再递上纸捻。到了吃早餐或下午吃点心的老辰光,不用客人打招呼,就将点心端了上来,如果吃面,吃什么浇头,面的软硬,汤的咸淡,重青还是免青,无不尽如人意。他对每位老茶客离去的时间,也大约有数,如果恰好下雨,路远的,门前早已歇好黄包车,离家近的,套鞋雨伞已替你从家里取来了。正堂还有一本小折子,记着茶客的名字、住址,将平日里的赊账,一笔笔记清,逢年过节便向茶客结算。老茶客都将茶馆服务视为一种享受,偿清赊欠后,必给一笔小费,这于正堂来说,确是较为丰厚的收入。
凡老茶客,都有“吃戤茶”的资格,程瞻庐《苏州识小录·茶寮》说:“苏人吃板茶之风颇盛(按日必往茶寮,谓之板茶),亦有每日须至茶寮二三次者。一次泡茶以后,茶罢出门,茶博士不收壶去,仅将壶倚戤一边,以待其再至三至,名曰‘戤茶’。取得‘吃戤茶’之资格者,非老茶客不可。仅出一壶茶之费,而可作竟日消遣。茶博士贪其逢节有犒赏,故对于此辈吃戤茶者,奉承之惟恐不至也。”
另外,跑堂的续水也让人称绝,苏州人称为“凤凰三点头”。那时泡茶都是茶壶,喝茶另有白瓷茶碗,跑堂拎着长嘴吊子前来续水时,左手拿起茶壶时用一只手指勾起茶盖,右手将吊子嘴凑近壶口,待水柱出来,将吊子一拉,一条白练从一尺多高的半空里飞泻入壶,待壶中的茶水浅满恰到好处时,吊子陡然落下壶口时打住,壶外边是滴水也无的。
陶凤子《苏州快览》说:“苏人尚清谈,多以茶室为促膝谈心之所,故茶馆之多,甲于他埠。其吸引茶客之方法,全侍招待周到,故茶役之殷勤和平,尤非他埠所能及。近年来各茶馆竞相装饰,多改造房屋,如吴苑深处、茂苑等,院宇曲折,花木扶疏,身临其地,与知友二三,饮茗谭笑,殊觉别有雅趣。其茶费大概铜元八枚或十枚,其次者只四五枚而已。”茶客对茶馆的选择,有道里的远近、兴趣的契合、环境的适宜、服务的周全诸多因素,并且往往习惯成自然,几乎固定在一个茶馆。但苏州茶馆大小不一、雅俗并存,还各有其特色,有茶水的不同,茶食的不同,甚至有茶客职业的不同。
苏州晚近的吃茶佳处,首推太监弄的吴苑深处,原名老义和,创始无考,道光二十年改号意和园,人称老意和,一九一二年由陆氏接办后,改号吴苑深处,省称吴苑。门面五开间,前后四进,出后门即为珍珠弄。楼下有五个堂口,楼上有五开间大堂口和后面一个小堂口。各个堂口各有特色,方厅中有木雕挂落,分隔成前后两间;四面厅四面空敞,冬暖夏凉,坐厅中可望庭院里的湖石花木;爱竹居以幽静著名,窗外竹影婆娑;话雨楼则在楼上,布置雅洁,最宜读书手谈。吴苑里各个堂口,各据一方,雅俗不同,自成一体,故能各得其所,如爱竹居多文人雅士,故门首有联曰:“有丛篁万个,环精舍三楹,静对自饶名士气;分槐火半炉,漾茶烟一缕,清谈别有雅人风。”乃张荣培所撰。吴苑的茶客川流不息,四季盈门,自早至晚,每天茶客逾千人。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金阊城市闹红尘,吴苑幽闲花木新。且品碧螺且笑语,风流岂让六朝人。”自注:“吴人有品茗癖,而吴苑深处,为邑中人士荟集之所,一盏清茗,清谈风月,不知身在十丈软红尘中矣。”
郑逸梅在《苏州的茶居》里说:“我们苏州人真会享福,只要有了些小家私,无论什么事都不想做。他们平常的消遣,就是吃茶。吃茶的最好所在,就是观前吴苑深处。那茶居分着什么方厅咧,四面厅咧,爱竹居咧,话雨楼咧,听雨山房咧,不像上海的茶馆,大都是个几开间的统楼面,声浪嘈杂,了无情趣可比。所以那班大少爷们,吃了饭没有事,总是跑去泡壶茶,消磨半日光阴。因为他们的生活问题,早已解放,自有一种从从容容优哉游哉的态度。好得有闲阶级,大都把吴苑深处作为俱乐部,尽可谈天说地,不愁寂寞。他们谈话的资料,有下列的几种,一、赌经,二、风月闲情,三、电影明星的服装姿态,四、强奸新闻,五、讽刺社会……一切世界潮流,国家大计,失业恐慌,经济压迫,这些溢出谈话范围以外的,他们决不愿加以讨论。多谈了话,未免口渴,那么茶是胥江水煮的,确是绝妙的饮料,尽不妨一杯连一杯的喝着。多喝了茶,又觉嘴里淡出鸟来,于是就有托盘的食品来兜卖,有糖山楂、桂圆糖、脆松糖、排骨、酱牛肉,甚而至于五香豆也有特殊的风味。所以同社徐碧波君,他在上海常托苏友代买吴苑的五香豆,其馀可想而知了。点心方面,什么玫瑰袋粽、火腿粽子、肉饼,就是要叫松鹤楼的卤鸭面也便捷的很。这种口福,真不知吴侬几生修到呢!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些古董掮客,带了些玲珑古雅的文玩,名人的书画、金石,供客赏鉴。赏鉴满意,购一两件带回去玩玩,也是怪有趣的。”
吴苑的小吃十分有名,《吴中食谱》说:“吴苑为零食所荟集,且多精品,如排骨为异味斋所发明,虽仿制者不一而足,俱有一种可憎之油味。异味斋之排骨,其色泽已不同凡响,近长子发明一种肉脯,不及其雅俗共赏,闻此法已为再传,当时其开山老祖所制,更觉津津有味云。卖山楂者,为苏州小贩一种应时之职业,盖天热即不能制,有一烟容满面之小贩,所制特出冠时,非至电炬已明不肯上市,甫入茶肆,购者争集,往往不越一二小时,已空其洋铁之盘矣。吴苑之火腿及夹沙粽子,亦为有名之点心,米少而馅多,且煮之甚烂,几如八宝饭,老年人尤喜之。”
凡有客人来苏州,主人都请他们去吴苑吃茶。一九三六年七月,朱自清来苏州,叶圣陶就邀他到吴苑吃茶,朱自清在日记里记道:“在中国式茶馆吴苑约一小时,那里很热。”一九四三年四月,周作人一行到苏州,也曾去吴苑吃茶吃点心,周作人在《苏州的回忆》里说:“我们第一早晨在吴苑,次日在新亚,所吃的点心都很好,是我在北京所不曾见过的,后来又托朋友在采芝斋买些干点心,预备带回去给小孩辈吃,物事不必珍贵,但也很是精炼的,这尽够使我满意而且佩服,即此亦可见苏州生活文化之一斑了。这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吴苑茶社所见的情形。茶食精洁,布置简易,没有洋派气味,固已很好,而吃茶的人那么多,有的像是祖母老太太,带领家人妇子,围着方桌,悠悠的享用,看了很有意思。”一九四四年二月,文载道、苏青等游苏州,汪正禾邀他们去吴苑,文载道在《苏台散策记》里说:“吴苑的吃茶情形,跟记忆中的过去,倒并未两样,除了人数的拥挤之外,茶客和茶客之间,也没有像上海那样的分成很严格的阶级。相反,倒是短衫同志占着多数。这也见得吃茶在苏州之如何‘平民化’了。听说吴苑的点心售卖是有一定的时间,我们这一天去时大约九点钟光景吧,已经熙熙攘攘的不容易找出隙地了。幸而给鲁风先生找到二张长方桌,大家围拢来随便的用点甜的、咸的、湿的、干的点心后,就乘‘勃司’到了灵岩。”那次周劭因为赶着编《古今》,没有一起来,但他在战前曾在苏州住过一年,对吴苑的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在《苏州的饮食》里回忆:“最大的一个去处便是吴苑,为吃茶的胜处。这家啜茗之所,可不像老舍笔下的茶馆那样寒伧,而是轩敞宽广,四通八达,并且是多方面经营,集饮食和娱乐之大成。座位也不是方桌长凳那样单调,而是偃卧宽坐,各遂所欲。茶叶除了特别讲究的茶客,并不像北京那样必须自备,红、绿、花茶,各取所需,所费不过‘小洋’一二角,以视今日上海的一茗三四十金,相去何啻天壤;而且上午罢饮,还可关照保留到下午,不另收费。有些茶客茗具是自备的,长期存在吴苑,并且不准洗涤,茶渍水痕,斑驳重叠,在所不惜。”“吴苑的最大一角是书场,著名的评弹艺人无不从这里弹唱才能成名;但我这个人没有耐心,要听一位小姐或丫环走一条扶梯得花个把月时间,便没有这种闲处光阴了。”
三万昌相传创于乾隆年间,几度兴废,屡易其主。它坐落在玄妙观西脚门,后进直通大成坊,三开间门面,前后左右有四个堂口。莲影在《苏州小食志》里说:“儿时即闻有‘喝茶三万昌,撤尿牛角浜’之童谣。一般缙绅士夫,以及无业游民,其俱乐部皆集中玄妙观,好事之徒乃设茶寮以牟利。初只三万昌一家,数十年后接踵而兴者,乃有熙春台与雅聚两家。熙春台早经歇业,而雅聚亦更为品芳居矣。回溯三万昌开张之始,尚在洪杨之前,每当春秋佳日,午饭既罢,麇聚其间。有系马门前,凭栏纵目者;有笼禽檐下,据案谈心者。镇日喧阗,大有座常满而杯不空之概。间有野草闲花,为勾引浪蝶狂蜂计,亦于该处露其色相焉。百馀年来,星移物换,一切风尚与昔大不相同,惟此金字老招牌之三万昌,依然存在,而生涯之鼎盛犹不减当年。尽有他乡商旅道经苏州,辄问三万昌茶室在何处者,噫,盛矣!”三万昌的米油酱业茶会,始于光绪初年,茶会的时间、堂口都分开。油米杂粮茶会在南面堂口,一般每天上午以米业为主,又以糙米为大宗;下午则为米麦六陈及油料、油脂、茶油、油子的交易。米行、米店的老板、经理或代理人,每天就像上班一样去那里吃茶谈生意。他们有固定的座位,茶资记账,逢节结算,也没有抢着惠钞的场面。
公园里的茶室,也被人称道,郑逸梅在《苏州的茶居》里说:“还有公园的东斋、西亭,都是品茗的好所在。尤其是夏天,因为旷野的缘故,凉风习习,爽气扑人,浓绿荫遮,鸟声聒碎。坐在那儿领略一回,那是何等的舒适啊!东斋后面更临一池,涟漪中亭亭净植,开着素白的莲花。清香在有意无意间吹到鼻观,兀是令人神怡脾醉。公园附近有双塔寺,浮图写影在夕照中,自起一种诗的情绪、画的意境来。惜乎不宜于冬,不宜于风雨,所以总不及吴苑深处的四时皆春,晴雨无阻。”然而在其他人眼里,在公园的东斋、西亭吃茶,还有其他的意思,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一盏新茶映夕阳,柳阴时度紫兰香。朅来爱向公园坐,看遍吴娃斗晚妆。”自注:“夏日品茗,最宜公园,柳阴花下,每多浓抹吴娘,一盏香茗,可以永夕。”原来吃茶也能得艳事也。抗战前,西亭里的平江弈社颇有影响,张一麐《苏州平江弈社记》说:“往岁王君乙舟,始创平江弈社于公园之西亭,西亭者,王君赁地所建之茶肆也。王君嗜茶而善弈,宦游归来,藉此坐隐。同社郭同甫、杨寿生诸君亦皆一时名手,研究之馀,辄与各地同好往还竞赛,六年以来,已卓然为江南名社矣。”
临顿路悬桥巷口的九如茶馆,堂口兼营书场,有一间雅室,辟为茶客对弈之处,窗明几净,南面一排落地长窗外是个小庭院,北面矮窗外是一个夹弄天井,有几丛幽篁。屋里中间是张大菜台,供下围棋者坐,四周贴墙是几张小方桌,供下象棋者坐。苏州几个棋道高手常于此一边吃茶,一连手谈,几乎天天相聚,日日酣战。如果上午一盘棋没下完,可以将茶壶盖反过来盖,下午再来,残局依然在那里,也不必再付茶资。北局的长乐茶社,也集中了一批棋人,金孟远《吴门新竹枝》咏道:“袖手旁观恬澹情,怕谈打劫盛平生。风晨雨夕隐长乐,棋子丁丁听一枰。”自注:“北局长乐茶社,为棋家荟集之所,小集雅人,手谈数局,日长消遣,莫妙于此。”
金狮巷的小仓别墅,环境最为幽雅,周振鹤《苏州风俗》说:“小仓别墅则卉石错立,绿痕上窗,消夏湾也,且有扬式点心,则饶滋味。但自甲子战后,满城风雨,别墅亦即歇业,迄今尘封,架上鹦鹉,不闻呼茶声矣。”
旧时苏州茶馆在三伏天里,以金银花、菊花点汤,称为“双花饮”,袁学澜《姑苏竹枝词》有“螺杯浅酌双花饮,消受藤床要枕凉”之咏。
及至黄昏,普通市民就纷纷去玄妙观里吃“风凉茶”,既乘风纳凉,又是吃茶的继续。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六记道:“吴城地狭民稠,衢巷逼窄。人家庭院,隘无馀步,俗谓之寸金地,言不能展拓也。夏日炎歊最盛,酷日临照,如坐炊甑,汗雨流膏,气难喘息。出复无丛林旷野,深岩巨川,可以舒散招凉。惟有圆妙观广场,基址宏阔,清旷延风,境适居城之中,居民便于趋造。两旁复多茶肆,茗香泉洁,饴饧、饼饵、蜜饯、诸果为添案物,名曰小吃,零星取尝,价值千钱。场中多支布为幔,分列星货地摊,食物、用物、小儿玩物、远方药物,靡不阗萃。更有医卜星相之流,胡虫奇妲之观,踘弋流枪之戏。若西洋镜、西洋画,皆足以娱目也。若摊簧曲、隔壁象声、弹唱盲词、演说因果,皆足以娱耳也。于是机局织工、梨园脚色,避炎停业,来集最多。而小家男妇老稚,每苦陋巷湫隘,日斜辍业,亦必于此追凉,都集茶篷歇坐,谓之吃风凉茶。”同治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申报》刊平江散人《苏城圆妙观竹枝词》十四首,其中一首咏道:“六月宵来风送凉,茶棚烛店各匆忙。金吾禁撤灯如昼,终夜人烧雷祖香。”这也是夏夜苏城的一道景观。
常熟的茶馆,清末民初集中于石梅一带,有枕石轩、挹辛庐、望山轩、新梅岭等,邑人吃茶,都往石梅而去,金廷桂《琴川竹枝词》咏道:
“石梅凉透夕阳斜,裙屐风流各品茶。太仆祠前来倚槛,雪红衫艳胜荷花。”王锺俊《琴川竹枝词》也咏道:“茶坊都傍石梅开,游客如云接踵来。走马看花忙不了,无人过访读书台。”到新年里,石梅茶馆的生意特别兴隆,杨无恙《石梅新年竹枝词》咏道:“绍兴人喊卖兰花,摊满宜兴粗细砂。枕石望山争座位,檀香橄榄雨前茶。”佚名《旧历新年竹枝词》也咏道:“行行已到石梅场,锣鼓声喧杂戏忙。枕石挹辛来小坐,此间要道看烧香。”自注:“枕石轩、挹辛庐两茶寮,在白衣庵左右,为烧香人必由之路。虞俗妇女一至新年,例烧年香,借以游览。”另外,西门内还有一处逍遥游茶馆,地临山崖,泉水甘美,邑人乐往啜茗。东麓有船厅一座,洞明豁朗,布置精雅,一度由经理人袁润生改建为剧场,因连年损亏,只好仍开茶馆。一九三·年代后,虞山风景区建设逐步完善,山上山下,点缀茶室颇多,《申报》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报道:“此间北门公园中,所有房产大都有人建造,开设茶肆,其中有环翠小筑,为全园所最富丽处。其茶客多系地方所谓士绅、退职行政人员及现在之机关职员,生活优裕消闲,故名义虽称茶肆,但不啻系一握于县政治势力人员之俱乐部,外人绝鲜插足其间,致邑社会间咸称其为环翠系。该所规定之老茶客,每日早晚两次,绝少缺席者。”《申报》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又有署名香粟的《常熟见闻》,这样说:“今于虞山之北辟为北新公园,东麓辟为虞山公园,布置清秀,风景宜人,自朝至暮,游人众集,一般世家子女消磨终日于公园茶室,对为国尽力于烽火连天之场之勇士,早已忘怀。”
昆山茶馆也多,庞寿康在《昆山旧风尚·饮食》中回忆:“吾邑人士,亦嗜茶成癖,旧时朱门豪户,龙井、碧露春,平民寒士,茶梗、茶屑,此仅在家煮饮而已,至于长年闲暇人物,则日必往街市茶坊品茗,以消磨时光。当时大茶坊有鸿园、大观楼、三层楼,茶座舒适,有报纸阅看。朋辈相聚,大多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排各户家谱,道里巷见闻。市中糯米糕团、面制杂点以及盘托篮垂各类食品、炒果,俱可入内兜售,由茶客任意选食。大面、汤包、馄饨等由各店店伙入坊兜揽,如有需食者,店伙立即回店,通知司灶燃煮,顷刻间送达食客,食毕收碗收款。老茶客午后复至,以原壶送上冲水,不另取费。有词一阕调寄《谢秋娘》:‘时光好,朝曦上楼东。人自悠闲佳茗品,狮峰雀舌复乌龙。日日醉泉宫。’”
吴江盛泽地处江浙交界处,富庶繁华,可敌别处一邑,茶馆之多,自在情理之中,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五楼十阁步非遥,杯茗同倾兴自饶。晨夕过从无个事,赌经恶谑座中嚣。”自注:“镇人多嗜茶,晨夕麕集,各有一定之所,友朋初晤,辄问何处吃茶。茶馆率名某楼某阁,触处皆是,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之概。”即使是规模不大的市镇,也有很多茶馆,如巴城一九三五年就有茶馆十九家,据民国《巴溪志》附录《巴城镇工商业统计表》记载,它们是致和轩、恒裕、万顺、福兴、景仙园、双凤楼、东如意轩、仪凤园、西如意轩、东畅园、龙云崌、陆家园、米厂合作社、巴溪书场、集贤园、升畅园、东升楼、寿康园、保安,其中不少是茶馆书场。支塘有一家蔡家茶馆,也是茶馆书场,姚文起《支川竹枝词》就有“蔡家茶馆人如海,为听新书匝数围”之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