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茶事,总将茶和水相提并论,精茶和真水融合,才称至高享受,才得至上境界。前人于此多有论述,许次纾《茶疏·择水》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记》卷二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十分茶,茶只八分耳。”钱椿年《茶谱·煎茶四要》也说:“凡水泉不甘,能损茶味之严,故古人择水,最为切要。”由此可知,水质直接影响茶味,佳茗配好水,方能相得益彰。
陆羽《茶经·五之煮》称烹茶之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首推山中乳泉,张源《茶录·品泉》说:“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洌,土中泉清而白。流于黄石为佳,泻于青石无用。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可见即使是山泉,也有种种分别。
虎丘山泉,自古有名,张又新《煎茶水记》记刘伯刍“称较水之与茶宜者”,以“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又记陆羽论水,以“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此泉又称陆羽石井,在剑池旁,大石井面阔丈馀,上有辘轳,然湮塞已久。至南宋绍兴三年,主僧如璧予以疏浚,泉又汩汩流出。四旁皆石壁,鳞皱天成,下连石底,渐渐狭窄,泉出石脉中,据说甘冷胜于剑池。郡守沈揆曾作屋覆之,又别筑亭于井旁,以为烹茶宴坐之所。明正德间,长洲知县高第重疏沮洳,构品泉亭、汲清亭于其侧,请王鏊撰《复第三泉记》,另请人于石壁题刻“第三泉”三字。王鏊作《虎丘陆羽泉,埋没荒翳久矣,高君尹长洲,始命疏浚,且作亭其上以表之,予贺兹泉之遭也,赋诗纪之》,诗曰:“翠壑无声涌碧鲜,品题谁许惠山先。沈埋断础颓垣里,搜剔松根石罅边。雪乳一杯分沆瀣,天光千丈落虚圆。向来弃置行多恻,好谢东山悟道泉。”除第三泉外,山道上有憨憨泉,吕升卿题字,相传为梁武帝时憨憨尊者遗迹。顾禄《桐桥倚棹录》卷一说:“池水甚清,今居人于此汲泉烹茗。”后山又有响师虎泉,正德《姑苏志》卷五十八记道:“惠响,吴兴人,姓怀氏,天监中居虎丘。不得甘泉,乃俯地侧听,得泉,今名曰虎跑泉。”
天平山白云泉,乃白居易题名,声芳籍甚。唐宝历元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往游天平山,在山腰发现一泓清泉自石罅涓涓流出,挂峭壁穿石隙,直流下山,白居易作《白云泉》诗曰:“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至北宋景祐元年,范仲淹出知苏州,得陈纯臣《荐白云泉书》,有曰:“山之中有泉曰白云泉,山高而深,泉洁而清。倘逍遥中人,览寂寞外景,忽焉而来,洒然忘怀,碾北苑之一旗,煮并州之新火,可以醉陆羽之心,激卢仝之思,然后知康谷之英、惠山之灵不足多尚。天宝中,白乐天出麾吾乡,爱贵清泚,尝以小诗咏题。后之作者,以乐天寄讽虽远而有所未尽,是使品题泉目者,寂寂无闻。蒙庄有云‘重言十七’,今言而十有七,为天下之信,非阁下谁欤?恭惟阁下性得泉之醇,才犹泉之浚,仁禀泉之涌,知体泉之动,霭是四雅,锺于一德,又岂吝阳春之词,以发挥善价。”范仲淹有感于陈纯臣对家乡名胜的挚爱,欣然作《天平山白云泉》,诗曰:“灵泉在天半,狂波不能侵。神蛟穴其中,渴虎不敢临。隐照涵秋碧,泓然一勺深。游润腾云飞,散作三日霖。天造岂无意,神化安可寻。挹之如醍醐,尽得清凉心。闻之异丝竹,不含哀乐音。月好群籁息,涓涓度前林。子晋罢云笙,伯牙收玉琴。徘徊不拟去,复发沧浪吟。乃云尧汤岁,盈盈长若今。万里江海源,千秋松桂阴。兹焉如有价,北斗量黄金。”范仲淹题诗后十年,庐陵僧法远于此筑云泉庵,为汲泉品茗之处。至南宋,白云泉已名声大著,《吴郡志》卷十五说:“山半白云泉,亦为吴中第一水。比年有寺僧师寿搜采岩峦,别立数亭,皆奇峭。又于白云之上石壁中得一泉如线,尤清洌云。”一线泉,丝连萦络,大旱不竭,明初杨基《一线泉》诗曰:“石窦小如针,泉飞一缕金。天风吹不断,穿过白云深。”寺僧且劈竹引泉入石盂,故又称钵盂泉。清乾隆三年,范瑶于云泉庵废基重建云泉精舍,有白云亭、如是轩、兼山阁诸构,为品茗胜处。
洞庭西山多名泉,首推水月寺边一泓渊,苏舜钦《苏州洞庭山水月禅院记》说:“旁有澄泉,洁清甘凉,极旱不枯,不类他水。”以烹水月茶为最宜。至南宋绍兴初,李弥大题名无碍泉。毛公泉在毛公坛下,潘之恒《太湖泉志》记道:“毛公炼丹井也,旁有石池,深广袤丈,大旱不涸。”皮、陆有唱和诗。鹿饮泉在上方坞,蔡羽《酌鹿饮泉记》说:“鹿饮之量,不胜二甒,而窍山成川,洑流几里,三周妙香之堂,浮诸桥梁,厥源邃哉。客有荷灶至大青者,再沸水,益甘洌。”据王维德《林屋民风》卷四记载,西山还有惠泉、军坑泉、龙山泉、黄公泉、华山泉、玉椒泉、紫云泉、隐泉、乌砂泉、石版泉、画眉泉等。
洞庭东山也多名泉,水质澄碧甘洌,为品茶家赞赏。翠峰天衣禅院有悟道泉,相传天衣义怀禅师汲水折担于此,于是悟道,故以得名,吴宽《谢吴承翰送悟道泉》诗曰:“试茶忆在廿年前,碧瓮移来味宛然。踏雪故穿东涧屐,迎风遥附太湖船。题诗寥落怜诸友,悟道分明见老禅。自愧无能为水记,遍将名品与人传。”又《林屋民风》卷四录唐寅一绝曰:“自与湖山有宿缘,倾囊刚可买吴船。纶巾布服怀茶饼,卧煮东山悟道泉。”据今人所编《洞庭东山志》记载,东山还有柳毅井、海眼泉、灵源泉、青白泉、碧雪泉、廉泉、天池、石澌泉、松雨泉、自芳泉、消渴泉、萃松泉、紫泉、天井泉、化龙泉、白龙泉等,其中不少在深坞幽谷之中,罕为人知。
光福以妙高峰下七宝泉最有名声,都穆《游郡西诸山记》记道:“泉生石间,环甃以石,形如满月,深尺许,掬饮甚甘。”倪瓒有个故事,顾元庆《云林遗事·洁癖》说:“光福徐达佐,构养贤楼于邓尉山中,一时名士多集于此,云林为犹数焉。尝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或问之,曰:‘前者无浊,故用煎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用耳。’”王宠《七宝泉》诗曰:“七宝在空翠,谷口桃花流。诸天香雨散,百道白虹浮。华顶通海脉,空中鸣天球。雪喷石锺乳,练挂银河秋。甘于白獭髓,清如赤龙湫。阴山落寒气,二月思貂裘。渐令神思爽,坐使沉疴瘳。携来双玉瓶,酌以黄金瓯。云英入两腋,渐觉风飕飕。长歌赋归来,去向瑶池头。”真将七宝泉的妙处说尽了。据徐傅《光福志》卷三记载,光福一带还有玉泉、墨泉、观音泉、箬帽泉、喜鹊泉、挂杖泉、双膝泉、八德泉、法乳泉、钵盂泉、夹石泉、白鱼泉、白龙泉、铜泉等。
此外,支硎山的寒泉、碧琳泉,穹窿山的法雨泉、百丈泉,横山的双泠泉、洌泉,尧峰的宝云井,阳山大石的云泉等,都声名赫奕。旧在京师,人们都慕望苏州山泉的甘洌醇厚,黄钊《帝京杂咏》便咏道:“碧潭饮马想春流,甘井应难此地求。且向春坊求正字,为因泉味似苏州。”然而岁月无情,山泉也在起变化,清初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八就说:“以吾郡言之,虎丘石井,唐人品为第三,今不可食;天平山白云泉,发自范文正公,今水味亦减矣。”
作烹茶用的著名江水,苏州也有,即松江第四桥下之水,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张又新品天下之水,其二慧山泉,三虎丘井,六松江。陆鲁望好之,高僧逸人时致以助。松江水或以谓第四桥者最佳,盖差远井邑,宜更清耳。”范成大《吴郡志》卷二十八也说:“松江水在水品第六,世传第四桥下水是也,今名甘泉桥,好事者往往以小舟汲之。”“第四”者,乃当时自垂虹桥以南,此桥依次为第四座,至元代时依然,郑元祐《吴江甘泉祠祷雨记》记道:“州之东行,涉江湖而为桥者相望,独第四桥之下水最深,味最甘,色湛湛寒碧,唐陆羽尝品第入《茶经》,则其异于泉水也。”但到明清时,情形便有不同了,据金友理《太湖备考》卷首《吴江县沿湖水口图》标示,垂虹桥以南,依次为三江桥、观澜桥、仙槎桥、万顷桥、定海桥,然后才是甘泉桥,第四桥也就名不副实了。故就有陆羽品泉为第四之说,史鉴《运河志》有曰:“又四里即甘泉桥也,下有泉甚深,味甚甘,色湛湛寒碧,唐陆羽尝品为第四,故又呼为第四桥。”《太湖备考》卷二就说:“甘泉桥,七拱,桥下有甘泉,故名。陆羽品为第四,故又名第四桥。”如果作呆鸟般的考证,松江水品为第六,乃是张又新《煎茶水记》所说,陆羽品题并无“第四”之说。分析郑元祐《吴江甘泉祠祷雨记》和史鉴《运河志》的异同,正可看出这穿凿附会的痕迹来。
雨水和雪水也可烹茶。
先说雨水,苏州人称为天落水,古人则称天泉。屠隆《考槃馀事》卷四说:“天泉,秋水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洌,梅水白而甘。甘则茶味稍夺,洌则茶味独全,故秋水较差胜之。”苏州人家却以梅水烹茶,以为上品。
芒种之后,江南进入梅雨季节,天气阴晴易变,俗谚有“黄梅天,十八变”,往往多雨,古人有“黄梅时节家家雨”之语。旧时苏州人家都蓄贮黄梅时的雨水,称之梅水,作烹茶之用。顾禄《清嘉录》卷五说: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鋐《吴中竹枝词》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熏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并按曰:“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又《昆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五也说:“梅天多雨,檐溜如涛,其水味甘醇,名曰天泉。居人多备缸瓮蓄贮,经年不变,周一岁烹茶之用,不逊慧泉,名曰梅水。耽水癖者,每以竹筒接檐溜,蓄大缸中,有桃花、黄梅、伏水、雪水之别。风雨则覆盖,晴则露之,使受风露日月星辰之气,其甘滑清洌,胜于山泉,嗜茶者所珍也。”且引尤侗《梅雨》诗曰:“梅子黄时雨,杨花白后风。漏天多泽泻,湿地乏芎藭。盖屋张油幕,更衣爇火笼。浮家茶灶在,莫放水缸空。”
周作人读了《清嘉录》的记述后,这样说:“这里记的原是吴俗,而在我读了简直觉得即是故乡的事情了。我们在北京住惯了的平常很喜欢这里的气候风土,不过有时想起江浙的情形来也别有风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圆洞的高大石桥,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不要说大风会刮下来,就是一头猫走过也要格格的响的。这些都和雨有关系。南方多雨,但我们似乎不大以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用竹水溜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在他看来,“有梅水可吃实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气呀”(《夜读钞·清嘉录》)。
再说雪水,乃是烹茶的妙品。田艺蘅《煮泉小品·灵水》说:“雪者,天地之积寒也。《汜胜书》:‘雪为五谷之精。’《拾遗记》穆王东至大?之谷,西王母来进嵰州甜雪,是灵雪也。陶穀取雪水烹团茶,而丁谓《煎茶》诗:‘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李虚己《建茶呈学士》诗:‘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是雪尤宜茶饮也。”用雪水烹茶,古已有之,白居易《晚起》诗有“融雪煎香茗”,辛弃疾《六幺令》词有“细写茶经煮香雪”,元人谢宗可更有一首《雪煎茶》,诗曰:“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月团影落银河水,云脚香融玉树春。陆井有泉应近俗,陶家无酒未为贫。诗脾夺尽丰年瑞,分付蓬莱顶上人。”雪水是软水,用来泡茶,汤色鲜亮,香味俱佳,饮过之后,似有太和之气弥留于齿颊之间。
由烹茶的雪水,会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事来。第四十一回说贾母带了刘姥姥等人来到栊翠庵,要妙玉用好茶来饮,妙玉便用旧年蠲的雨水,泡了一盅老君眉给贾母。随后妙玉拉宝钗、黛玉进了耳房,宝玉也悄悄跟了来,妙玉又用另外的水给他们泡茶,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纯无比,赏赞不绝。黛玉便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清?如何吃得?”收取梅花上的雪用来泡茶,似不多见,但作者并非杜撰,也是有根据的,据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六记载,清高宗弘历“遇佳雪必收取,以松实、梅英、佛手烹茶,谓之‘三清’。尝于重华宫集廷臣及内廷翰林等联句,赋《三清茶》诗,天章昭焕,洵为升平乐事”。既然雪水可与梅瓣等烹茶,何妨直接从枝头梅花上收雪,这是一种神驰奔远的艺术想象。
苏州茶馆,每天用水量很大,不可能去汲山泉、蓄梅水,更不可能用雪水,它们大都采用胥江之水。胥江自太湖而来,既清澄甘洌,又是“活水”,适宜烹茶。胥江上有专作这一营生的水船,每天摇船出去,至水流最急、水质最清的地方,打水上船,然后停泊在胥门外的水码头上。
各个茶馆便雇挑夫到水码头上买水,并以“胥江水”为标榜。苏州最大的茶馆吴苑,长期雇用挑夫八人,一日两趟去水码头挑水,他们身穿印有“吴苑”字号的蓝马夹,列队走街穿巷,一路上口吟号子,便做了一路的广告,以此招徕茶客。
侯官人何刚德是苏州最后一任知府,在职八年,至辛亥后退隐。他在苏州做了不少事,其中之一就是开凿公共饮用深水井。他在《话梦录》卷上《郡斋忆旧》里有诗一首曰:“淘河百计苦无由,凿井东瀛法可求。怎奈居民安惯习,浊流声价重清流。”自注:“东洋井,即自来水井也。余因苏州居民洗米、浣衣与涤便器聚在河畔,秽浊不堪,爰于京师雇匠凿东洋井三口。井成而汲者裹足不前,佥曰:‘井水有毒,不如河水饮之心安也。’苦劝之而卒不应。”何刚德的用意虽好,但苏州百姓并不领情,因为自青旸地辟为日本租界后,苏州人颇感屈辱,很讨厌“东洋人”、“东洋货”,“东洋井”自然也不例外。直到一九三·年代,北局青年会才打深水井,玄妙观内品芳等茶馆设管接引,一些大茶馆亦相仿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