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地产名茶,先后有水月茶、天池茶、虎丘茶、碧螺春等,以碧螺春得名最晚,约在明末清初,几经渲染,闻名天下。然而苏州人吃茶,未必都喜欢碧螺春,其他地方的名茶,像西湖龙井、君山银针、六安瓜片、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安吉白茶、信阳毛尖、婺源茗眉、金坛雀舌、雨花茶、惠明茶等等,都受到茶人的青睐,真是燕瘦环肥,各有所好。
然而既介绍苏州茶事,还是说说碧螺春。碧螺春如小家碧玉,清雅淡然,佳趣无穷,抑或有一种隐隐的情愫,丝丝缕缕地萦绕着。俞樾在《春在堂随笔》卷二说:“洞庭山出茶叶,名碧萝春。余寓苏久,数有以馈者,然佳者亦不易得。屠君石巨,居山中,以《隐梅庵图》属题,饷一小瓶,色味香俱清绝。余携至诂经精舍,汲西湖水瀹碧萝春,叹曰:‘穷措大口福,被此折尽矣。’”曲园老人所啜者,乃碧螺春之佳品,难怪有如此的赞叹。淡远的旧事可以不说,说点近事吧,一向不善饮茶的宗璞,对碧螺春却颇多留恋,她在《风庐茶事》里说:“有一阵很喜欢碧螺春,毛茸茸的小叶,看着便特别,茶色碧莹莹,喝起来有点像《小五义》中那位壮士对茶的形容:‘香喷喷的,甜丝丝的,苦因因的。’这几年不知何故,芳踪隐匿,无处寻觅。”情有独锺,而又不可复得,怅然之情,溢于纸面。又某年,汪曾祺在东山春在楼吃茶,那是新采焙的碧螺春,品啜之际,他不由信服龚定庵所说的“天下第一”,然而这碧螺春却是泡在大碗里的,感到不可思议,似乎只有精致的细瓷茶具,才能与这种娇细的茶叶相得益彰,后来见到陆文夫,便问其故,陆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茶极细,器极粗”,正是饮茶艺术的辩证法。汪曾祺听了,不由莞尔。
碧螺春也以雨前采焙为贵,潜庵《苏台竹枝词》有曰:“邀客登楼细品茶,碧螺春试雨前嘉。一瓯移近红阑坐,为爱花香插鬓斜。”品饮碧螺春,宜用洁净透明的玻璃杯,先放开水,不能太烫,然后放入茶叶,茶叶入水,渐渐下沉,这时杯中茸毛浮起,如白云翻滚,雪花飞舞,并散发袭人清香。朱琛《洞庭东山物产考》卷二说:“碧螺春较龙井等为香,然味薄,瀹不过三次。”喝碧螺春,只能三开,第一开色淡、香香、味清,第二开色碧、香清、味醇,第三开色澄、香郁、味甘,此后就淡然了。
茶人对碧螺春都很锺情,有的还别出心裁,使之韵味更浓。周瘦鹃记了一件事,他在《洞庭碧螺春》里说:“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次联欢茶话。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馀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行乐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椀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二句分明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其实,这并不是汪星伯的发明,前人早就这样做了,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记道:“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王韬《漫游随录·古墅探梅》记甫里古刹海藏禅院,“池中多种莲花,红白烂熳,引手可摘。花时芬芳远彻,满室清香。余戚串家尝居此,每于日晚,置茶叶于花心,及晨取出,以清泉瀹之,其香沁齿”。其实,这种做法元明时已有了,称为莲花茶,顾元庆《云林遗事·饮食》说:“就池沼中,早饭前,日出初时,择取莲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拨开,入茶满其中,用麻丝缚紥定,经一宿,明早连花摘之,取茶纸包晒,如此三次,锡罐盛,紥口收藏。”屠隆《考槃馀事》卷四也说:“于日未出时,将半含白莲花拨开,放细茶一撮,纳满蕊中,以麻皮略紥,令其经宿。次早摘花,倾出茶叶,用建纸包茶焙干。再如前法,随意以别蕊制之,焙干收用,不胜香美。”元明时代还没有碧螺春,入清以后,这种莲花点茶法,用的是什么茶,沈复和王韬都没有说,想来应该是像碧螺春那样的嫩茶。
苏州人家吃茶,各有不同,以绿茶为主,也有吃红茶、吃香片、吃普洱、吃乌龙的,夏天吃清凉的野白菊茶、薄荷茶,冬天则吃酽洌的祁红、闽红、宁红、滇红、宜红。各邑市镇上则有一些特殊的吃茶风气,如昆山周庄的“阿婆茶”,茶叶从安徽茶庄买来,并不讲究品质,先点茶酿,然后冲泡,茶食除糕点、糖果、蜜饯外,必有一款腌菜,故又称为“吃菜茶”,别成风俗。吴江近太湖乡间,则以熏豆茶待客。熏豆茶用熏青豆、胡萝卜丝、黑豆腐干、芝麻杂和绿茶一起冲泡,水是紫铜茶吊在灶头上烧开的,柴火是晒干的桑树枝桠,没有烟火气,吃起来咸中带甜,有点鲜,又有点涩。这是充满乡土气息的,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