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喜欢“孵茶馆”,这个“孵”字用得实在妙不可言,就像老母鸡孵蛋似的坐在那里不动身。“孵茶馆”并不仅仅一天的事,而是天天如此,不少人习惯固定“孵”在一家茶馆里,有的一“孵”数年甚至数十年。这种饮茶风气,与苏州人的经济生活环境有关。“孵茶馆”的主体人群,或是有薄田数亩,依靠租米可以过得很舒坦;或是有闲屋数处,租赁出去,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或是开办一二间门面的店铺,自有人去料理琐碎,无需自己操劳。总之都是所谓闲人,平日里闲着,就要想方设法去消闲,清人松陵岂匏子《续苏州竹枝词》咏道:“莫问朝饔与夕飧,点心荤素买来吞。取衣典押无他事,日饮香茶夜饮樽。”这“日饮香茶”就是消闲的办法之一。在家中自然也可吃茶,但不少人还是喜欢上茶馆去的,既可消闲,又可与社会接触,在新闻媒体尚不发达的时代,茶馆是一处传播各种信息的场所,既有时事大局,又有社会新闻、市井琐碎、风月情事、百货信息等,也就让他们怀有很大的兴趣,然而谈论交流国家大事,也许会惹祸,所以过去茶馆里总有“莫谈国事”的帖子。旧时在茶馆里吃茶,实在是苏州人的重要生活内容。范烟桥在《茶烟歇·茗饮》里说:“苏州人喜茗饮,茶寮相望,座客常满,有终日坐息于其间不事一事者。虽大人先生亦都纾尊降贵入茶寮者,或目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其实则否,实经济之交际俱乐部也。”“经济之交际俱乐部”,可说是对苏州茶馆的贴切概括。
一九二三年,郁达夫游苏州,他在《苏州烟雨记》里说:“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里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痉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到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文载道则将苏州人的上茶馆和上海人的上茶馆,作了一番比较,他在《苏台散策记》里说:“吃茶在上海,原是极其平凡普遍的。不过这里多少带些‘有所为而为’的意味,譬如约朋友谈生意经之类。在苏州的吃茶,虽然一样有这类举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无所为而为。你尽可以从早晨泡上一壶清茶,招几件点心,从从容容地坐上它几小时。换言之,它是占据苏州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它的那种冲淡、闲适、松弛的姿态,大概是跟整个苏州人的性格不无关联。所以在紧张而活跃中过生活的上海人就无法调和适应了。再进一步说,它不啻反映了中国人的田园性格之一脉,自然,这和苏州的经济条件也息息相关。例如在比较贫脊的犷悍的其他区域里,就开不成这样风气了。”
一九三四年,周越然重游苏州,他在《在苏六小时》里说:“余在苏任职有五年之久,对于苏人风俗习惯,知之极明,而于其大街小巷,亦甚熟悉,然皆在清末时也。今者道路加阔矣,洋房加多矣,出门乘车矣,驴马绝迹矣,平门变为要道矣,废居改成公园矣……种种新事业、新发展、新建设,指不胜屈,皆为余居苏时所无。尚有未改去者,士绅之往吴苑饮茶一事也。苏地茶园与申江异。苏人之往之者,大半皆士绅,且彼等所谈者,非国政,即哲理,绝无粗声暴气,相打相骂等事。倦时躺躺椅子,看看日报,吃吃小食,费钱不多,而能寓休息于尽知天下事之中。苏之茶园,实即欧美之国俱乐部;而申地茶园,大多为‘茶会’所据,可往讲话,不便谈心。”
其实,周越然说的茶会,苏州早就有了,比上海茶会的历史还长一点。顾震涛《吴门表隐》附集就记道:“米业晨集茶肆,通交易,名茶会。娄齐各行在迎春坊,葑门行在望汛桥,阊门行在白姆桥及铁铃关。”苏州“孵茶馆”中的一批人,他们天天到茶馆里去,就是参与本行的茶会,进行交易,了解行情,统一同行的规则。
苏州各个行业的茶会,各在不同的茶馆。同光年间,米业、油业、酱业在玄妙观三万昌,石灰瓦业、营造业在玄妙观品芳,绸缎业、锡箔香烛业在汤家巷梅园,棉布棉纱业在东中市春和楼,南北货业在阊门外乐荣坊彩云楼,鸭行孵坊业在石路福安居,豆腐业在临顿路仝羽春,五洋业(火柴、肥皂、卷烟、食糖、煤油)在北局红星,蚕茧业商在枣市街明园,水上运输业在小日晖桥易安,等等。据不完全统计,苏州先后有商业性茶会近五十家。借茶馆做生意,是苏州商界的一大特点,也是苏州茶馆的一大特色。茶会虽不是固定组织,但某一行业在某一茶馆某一室,早茶还是午茶,全凭约定俗成。茶会既是交易之处,又是交际联谊、商定行价、同业聚议之处。茶会交易以趸批为主,卖方随带样品,如米商带“六陈”小纸包,布商带布角小样,注明商号和库存数量,一俟价格谈妥,买方带走小样,以样验货。茶会一般以现款现货交易为主,少数商品也有期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在苏州茶馆里也是如此。除了商业性茶会外,如宫巷桂坊阁先是为厨师茶叙之处,后又为房产业人聚集处,可分业(业主)、蚂(白蚂蚁,房产经纪人)、催(收租人)、数(账房师爷)四类;
茂苑、道前街凤翔春和桃花坞胜阳楼为律师界和涉讼人聚集处,且有“律师掮客”奔走其间;养育巷胥苑为教育界聚集处,且布置精雅,四周靠墙设卧榻,可来此吃“戤茶”。而云露阁多文人雅士,彩云楼多下象棋者,金谷多下围棋者,玉露春为斗蟋蟀处,茂苑则为鸟市一角,漱芳又是胥江三镇头面人物商谈议事之处。观前汪瑞裕茶号特设茶楼,凡买其茶叶者,可免费品茗,时《大光明报》主笔顾益生、姚啸秋、梅晴初、夏有文等常驻其三楼茶座,吃茶编报。太监弄吴苑是当时苏城最大的茶馆,茶客日逾千人,则以堂口为分别,进门为旧货商,楼上是建筑商和木业商,挂落前是流氓,挂落后是报业人士,四面厅是社会名流、士绅,爱竹居是省议员和地主,话雨楼则是作家、画人,像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常于此茗谈。一个吴苑茶馆几乎是苏州社会的缩影。舒諲《吃茶的艺术》说:“苏州人也爱坐茶馆,多半是‘书茶’,即为听评书、弹词而每日必到的老茶客。这种茶馆遍布大街小巷,而我却爱上‘吴苑’。这里庭院深深,名花异草,煞是幽雅,似乎不见女茶客,也不卖点心,闲来但嗑嗑瓜子。茶馆是男人的世界。”苏州其他茶馆,女茶客也很少。
这一情形,苏州各邑几乎相同,如昆山,庞寿康《昆山旧风尚·饮食》说:“鸿园扶梯上面入楼处,悬一小红牌,上书‘午后米业茶社’,意即楼上下午不接待非米业茶客,专为米商熟悉行情、联络行谊、交易买卖之场所。其他茶坊亦各有以某行当相聚的饮早茶,以便于应事主之聘请召唤,如道士、鼓手、缝纫、泥水木工及当时称脚班之搬运装卸工等,此类人物,聚叙茶会,以应临时雇用,生活实赖之,饮茶者非悠闲也。其他行旅客商,等候车船或约会亲朋,亦往茶坊品茗以待。亦有同行或其他人物,发生争执而相持不下者,则邀集同行中人或有关人士,当众评理,调解纠纷,名之谓‘吃讲茶’。以上所述,大多均非为饮茶而饮茶,实为假借其场所而已。至于真正为品茗或口渴而赴茶坊饮茶者,则寥寥无几。”
茶馆风气又随时代而变化,苏州乡村有一种茶馆,俗呼“来扇馆”,往往附以博局,民国初年推动社会教育,辟为民众茶园,作了移风易俗的努力。还有苏州的舞厅,最早是供香槟酒、汽水、橘子水等西式饮料的,后来改为供茶,称为“茶舞”,范烟桥《茶烟歇·茗饮》就说:“今曰茶舞,则于薄晚行之,而舞客不必费香槟也。”在舞厅里吃茶,与在茶馆吃茶,意义不同,性质各异,附带一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