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者,招徕买卖之声音也,大凡有三种情形,一是叫卖吆喝,二是韵语说唱,三是器乐音响,在苏州都有很悠久的历史。《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道:“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箎,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这个故事传播很广,子胥吹的是箎,也有作竽、筦、箫的,“吴市吹箫”就是一句成语。
北宋时,朱勔父亲朱沖是个串街叫卖常用物品的小贩,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记道:“朱勔之父朱沖者,吴中常卖人,方言以微物博易于乡市自唱,曰常卖。”至于朱沖唱些什么,今已无从考证。晚年范成大住在苏州城中西河上,对市声有特别的感念,有《雪中闻墙外鬻鱼菜者求售之声甚苦,有感三绝》,“鬻鱼菜者求售之声”,就是叫卖鱼菜的市声;又有《自晨至午,起居饮食,皆以墙外人物之声为节,戏书四绝》,有曰:“菜市喧时窗透明,饼师叫后药煎成。”“朝餐欲到须巾里,已有重来晚市鱼。”卖菜、卖饼或卖鱼,当叫卖声传来,石湖老人就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晚近以来,苏州市声留下记忆的,不少是小吃,如冬天叫卖“生炒大白果”,在第二字上曼声;夏天叫卖“铜锅子熟菱”,在第三字上引长;
冬春间叫卖“檀香橄榄”,春夏间叫卖“火腿粽子”,叫声短促。章法《苏州竹枝词》有一首咏道:“酒担豚肩匝地过,香甜柔脆到门多。五簋一点挑来卖,不买些吞待若何。”自注:“其物可欲,其香触鼻,其涎直挂。”可见那叫卖声,往往会惹起听者的食欲。
关于苏州市声,可略举数例。
卖糖,有两种,一是卖麦芽糖,一是卖糖人儿。卖麦芽糖由来已久,曹学佺《木渎道中》诗曰:“卖饧时节近,处处有吹箫。”可见卖糖人是吹箫的,一边走一边吹着箫,神情颇为悠闲,这种箫是黄铜制的,较短,大概只有五个孔,吹奏起来,音色激越、清脆,很远就能听到,与竹箫的低沉、伤感迥然不同。卖麦芽糖的,大都以糖来易换废铜烂铁或破衣、畜骨之类,他们都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放糖的木匣,另一头是安放废品的箩筐,也有仅担以一只箩筐,上置木匣,俗呼桥篮。麦芽糖很粘,切时需用较重的铁刀切下,再用另一把铁刀背敲打,长长的糖块才能切落下来,故又有“丁丁当当”的声音,这市声吸引塾中蒙童纷至沓来。褚人穫《坚瓠补集》卷一录前人《糖担圣人》一首,诗曰:“曾记少时八九子,知礼须教尔小生。把笔学书丘乙己,惟此名为大上人。忽然糖担挑来卖,换得儿童钱几文。岂知玉振金声响,仅博糖锣三两声。”可见清初已有敲锣卖糖的,其实这在明万历间已有了,且还有夜市,徐渭《昙阳》一首曰:“何事移天竺,居然在太仓。善哉听白佛,梦已熟黄粱。托钵求朝饭,敲锣卖夜糖。”蔡云《吴歈百绝》咏道:“昏昏迷雾已三朝,准备西风入夜骄。深巷卖饧寒意到,敲钲浑不似吹箫。”自注:“寒宵多卖饧者,盖风糁则饧脆,夜作人资以疗饥云。”清吴县人石渠有《街头谋食诸名色,每持一器以声之,择其雅驯可入歌谣者各系一诗,凡八首》,其中就有“引孩儿”,乃“卖糖者所击小锣”,诗曰:“庭阶个个乐含饴,放学归来逐队嬉。底事红鞋快奔去,门前为有引孩儿。”近人潘昌煦仿石渠作,则称“卖糖者所系之小钲”,诗曰:“纸鸢竹马恣游嬉,寒食清明放学时。乞得青蚨从阿母,出门刚值引孩儿。”可见敲锣、敲钲而外,仍有吹箫卖糖的,潜庵《苏台竹枝词》便有“卖饧天气听吹箫,拾翠人归冶服娇”之咏。卖糖人儿则较晚,都是敲小铜锣唤卖,有的还哼着小调:“来呀,换糖罗,武松打虎猪八戒,猴子爬树孙大圣,像不像由你看,甜不甜由你尝,来呀,换糖罗。”卖糖人儿的担子前是圆桶,桶内有炉,炉上有铜锅,盛着煮热的饴糖,苏州人称为“净糖”,边上小盘放着色素,担上有稻草把,上面插着各式糖人儿,最常见的是《西游记》人物,孙悟空手里的“风风转”,红孩儿脚下的“风火轮”,微风一吹,就转动起来,最好看的是老鼠偷油和水烟筒,那是要用模子的,卖糖人将饴糖放在模子里,再吹口气就成了。草把上的糖人儿,如果不用废品来换,一样也只买一个铜板,故引得孩子们围拢来,买一样两样,既能玩又能吃。有的将两根小木棒捞一撮“净糖”,孩子拿了,不停地搅动,不一会儿,那褐色的“净糖”就渐渐变白,变白了就放进嘴里慢慢吃起来,似乎特别甜津津。
卖酱油热螺蛳,兜卖者大都是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当晚霞与麻雀齐归的黄昏,她们就挽着一只竹篮出门了,篮里放一只用棉衣捂紧的砂锅,由小巷拐入大街,就开始叫卖:“阿要酱油热螺蛳”,软绵绵的,羞怯怯的,那些小酒店里,顿时热闹起来,调羹的舀螺蛳声,“咝咝”的嘬螺蛳声,“丁当”的螺蛳壳落碟声,再加上席间酒客的猜拳嬉闹声,那是旧时苏城热闹的一景。
卖豆腐花,一副锅灶歇在街头巷口,顾客来了,摊主取一只敞口白瓷青花碗,用一柄扁平铜勺,将生豆腐一片片舀入汤镬中,须臾即将豆腐花连汤带水舀出,然后加入榨菜末、虾米、蛋丝、肉松、蒜叶、香葱等佐料,喜欢吃辣的,还可加点辣油和胡椒粉,真是热吃的美味。卖豆腐花的,叫卖声只有一个字“完”,拖音到自然转为“安”音才收住。
这里的“完”,或许就是“喂”,算是一种招呼,但要比“喂”婉转平和;
也可能是“碗”,原来这叫卖的吆喝是“喝碗豆腐花”,“喝”字叫得短促,“碗”是字叫得悠长,“豆腐花”三字叫得轻而快,渐渐也就省去了。
卖白果,叶圣陶《卖白果》说:“我们试看看他的担子。后面有一个木桶,盖着盖子,看不见盛的是什么东西。前头却很有趣,装着个小小的炉子,同我们烹茶用的差不多,上面承着一只小镬子;瓣状的火焰从镬子旁边舔出来,烧得不很旺。在这暮色已浓的弄口,便构成个异样的情景。他开了镬子的盖子,用一爿蚌壳在镬子里拨动,同时不很协调地唱起来了:‘新鲜热白果,要买就在数。’发音很高,又含有急促的意味。”叶圣陶又回忆起儿时听过的热白果叫卖歌:“烫手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一个铜钱买三颗,三个铜钱买十颗。要买就来数,不买就挑过。”他说:“这真是粗俗的通常话,可是在静寂的夜间的深巷中,这样不徐不疾,不刚劲也不太柔软地唱起来,简直可以使人息心静虑,沉入享受美感的境界。”《苏州歌谣谚语》记录了另一首热白果叫卖歌,这样唱道:“烫手箩来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个铜板买三颗,一粒开花两粒大,颗颗才像鸡蛋大,要卖白果就来数。”这首叫卖歌,似乎轻松随意,然而有腔有调,字音清晰,柔软可人,十分动听,再加上装白果的铅丝笼周边悬有一两只小小铃铛,晃动起来,发出一串串欢乐跳跃的声音来,更引得孩子们馋涎欲滴。
卖糖粥,这常常是在黄昏时分开始,旧时是挑骆驼担的,晚近以来稍稍变迁,叫卖者用一根宽扁担,挑着两只木桶,木桶下铁箍着两只小炉子,炉火正旺,前面木桶上还挂着一只竹梆或木梆,摊主一边敲着梆子,“笃,笃,笃”,一边吆喝“卖糖粥,卖焐酥豆粥”,应声而来的,大都是孩子,拿着只空碗奔出门来,摊主先是在一个桶里舀了大半碗晶莹的糯米粥,又在另一个桶里舀一勺焐酥豆,那粥乌黑透红,厚厚的,香香的,几乎溢出碗口。佚名《韵鹤轩杂著》卷上说:“卖熟食者所敲小木梆,曰击馋。”同时代的石渠,则将这种市声称为“催饥”,“状似小木梆,卖点心所击”,诗曰:“乱如寒柝中宵击,静以木鱼朝课时。才是午牌人饱饭,一肩熟食又催饥。”近人潘昌熙仿石渠作,诗曰:“骆驼担子样偏奇,五味酸咸位置宜。怪底吴儿耽口腹,午餐才了又催饥。”
卖馄饨,挑着一副骆驼担,一端是滚滚沸腾的锅子,还有一组小格子,分别放着酱油、盐、醋、辣酱、葱末、大蒜、生姜、味精,另一端是一层层的竹抽屉,放着生皮子、包好的生馄饨、拌好的鲜肉馅,竹抽屉上有一口小竹橱,放着洗净的碗和调羹。卖馄饨也敲竹梆或木梆叫卖,“的笃,的笃,的的笃”,那是另一种节奏,苏州人称为“热烙烙”的。馄饨担上大小馄饨都有,小馄饨皮子薄,汤水鲜,虽只有星点的肉,却特别讨人喜欢,价格也最便宜。
卖五香焐酥豆,叫卖声是那样欢快热烈,仿佛如小快板:“吃格味里道,尝个味里道,要吃格滋味。”
卖三角包,三角包是糖馅面食,状作三角,故以名之,其叫卖声曰:“要买三角包,三分洋钿买一包。”声音高昂而悠扬。
卖肉粽、茶叶蛋,那往往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卖夜食的担子串街过巷,“火腿呀……肉粽子”,“五香……茶叶蛋”,特别是当西风萧瑟的深秋,那声音更显得苍老深沉。
卖瓜,苏州人家大都邻河,四乡八郊的农人摇着船儿,载着蔬菜瓜果进城来,橹声欸乃,夏天里水巷里一声声“河浜啷卖西瓜”,秋天里水巷里一声声“大生南瓜”,悠悠传入两岸临河人家,水面上馀音袅袅。
另有一种西瓜小贩,设摊街市,既卖整瓜,又卖切开的瓜瓤,一边操刀,一边吆喝:“杀腊里末甜咳,三分洋钿买一块!”
卖青菜,陆文夫《青菜与鸡》说:“在菜蔬之中,青菜是一种当家菜,四季都可种,一年吃到头。苏州小巷里常有农妇挑着担子在叫喊:‘阿要买青菜?……’那声音尖脆而悠扬,不像是叫卖,简直是唱歌,唱的是吴歌。特别是在有细雨的清晨,你在朦胧中听到‘阿要买青菜……’时,头脑就会立刻清醒,就会想见那青菜的碧绿生青,鲜嫩水灵。”
卖腌金花菜黄连头,范烟桥《茶烟歇·苏蔬》说:“苏州人好吃腌金花菜,金花菜随处有之,然卖者叫货,辄言来自太仓,不知何故?且其声悠扬,若有一定节奏者。老友沈仲云曾拟为歌谱,颇相肖也。山塘女子,稚者卖花,老者卖金花菜与黄莲头,同一筠篮臂挽,风韵悬殊矣。”“腌金花菜黄连头”的叫卖声,还被评弹艺人徐云志吸收到唱腔中去。
卖螺丝蚬子,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鱼羹鲑菜足庖厨,渔妇高呼又满衢。青壳螺同青口蚬,一春风味在梅湖。”自注:“梅湖在王江泾界,入春后,‘剪好螺丝’、‘梅家荡蚬子’之声聒耳。”
卖麻油,晚近已不见,道光之前,尚担卖于大街小巷,有的敲小锣,有的敲铜钲,称为“厨房晓”。佚名《韵鹤轩杂著》卷上说:“卖油者所鸣小锣,曰厨房晓。”石渠则说:“似铜钲而薄且小,卖麻油者所击。”
诗曰:“提壶小滴清香绕,蔬菜盘中未应少。肉食朱门正击肥,人来曾否厨房晓。”潘昌煦仿石渠作,诗曰:菜园已被羊群扰,润泽枯肠未应少。于今薄俗惯揩油,此事岂只厨房晓。
卖嫩山芋,光绪年间昆山东门街有癞子阿二,制售四季杂食,沿街唤卖,春节过后,就卖嫩山芋,色泽红润,松脆甘甜,水分较多,有切片,有整只,叫卖“一格钿一片嫩山芋”,“一格钿”乃吴语,即一文钱。
卖棒冰,早年盛夏时节,常见卖棒冰的小贩,背着一只木制的棒冰箱,沿街串巷兜售,他们并不吆喝,只是用一块木板敲击箱子,“啪啪啪”,孩儿们就纷纷奔出门来,赤豆棒冰四分,奶油雪糕六分。
有的叫卖,则复杂得多,类似说唱,如卖梨膏糖就是,秋翁《市声》说:“他全凭一片舌,说到哪里是哪里,往常我听他唱,‘恭维’与‘谩骂’总是连在一起的。好像说,吃了我的梨膏糖,出门拾到钞票……马上生儿子……。不吃我的梨膏糖,回去死脱家主婆……做生意碰碰吃倒账……。这还成什么话呢?观民风的厚薄,只消听市声便知。所以‘言为心声’一语,的确算得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