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者,本指铺地藉坐的垫子。古时制度,筵铺在下,席加在上。《周礼·春官·序官》曰:“司几筵下士二人。”郑玄注:“铺陈曰筵,藉之曰席。”贾公彦疏:“设席之法,先设者皆言筵,后加者为席。”孙诒让正义:“筵长席短,筵铺陈于下,席在上,为人所坐藉。”古人席地而坐,筵长于席,故食品咸置于筵间,故有筵席之称,后也泛指酒席、宴会。
筵席首先讲究席面,叶梦珠《阅世编》卷九介绍了明清时苏州中上阶层宴会的规制。当时设席相当丰盛,一般多至二三十品者,少则也有十馀品,“品必用木漆果山如浮屠样,蔬用小磁碟添案,小品用攒盒,俱以木漆架架高,取其适观而已。即食前方丈,盘中之餐,为物有限。崇祯初始废果山碟架,用高装水果,严席则列五色,以饭盂盛之。相知之会则一大瓯而兼间数色,蔬用大铙碗,制渐大矣。顺治初,又废攒盒而以小磁碟装添案,废铙碗而蔬用大冰盘,水果虽严席亦止用二大瓯。旁列绢装八仙,或用雕漆嵌金小屏风于案上,介于水果之间,制亦变矣。苟非地方长官,虽新亲贵游,蔬不过二十品,若寻常宴会,多则十二品,三四人同一席,其最相知者,即只六品亦可,然识者尚不无太侈之忧。及顺治季年,蔬用宋式高大酱口素白碗,而以冰盘盛添案,则一席兼数席之物,即四五人同席,总多馂馀,几同暴殄。康熙之初,改用宫式花素碗,而以露茎盘及洋盘盛添案,三四人同一席,庶为得中。然而新亲贵客仍用专席,水果之高,或方或圆,以极大磁盘盛之,几及于栋,小品添案之精巧,庖人一工,仅可装三四品,一席之盛,至数十人治庖,恐亦大伤古朴之风也。”又说:“近来吴中开卓,以水果高装徒设而不用,若在戏酌,反揜观剧,今竟撤去,并不陈设卓上,惟列雕漆小屏如旧,中间水果之处用小几,高四五寸,长尺许,广如其高,或竹梨、紫檀之属,或漆竹、木为之,上陈小铜香炉,旁列香盒箸瓶,值筵者时添香火,四座皆然,薰香四达,水陆果品俱陈于添案,既省高果,复便观览,未始不雅也。”
席面的美观,首论食器。瀛若氏《三风十愆记·记饮馔》说:“食味已尽,讲及器皿,某品宜用歌窑,又某品虽恒有,宜用宣窖。味取诸远来,器取诸上古,此前浓味饕餮之风,忽又一变。”《随园食单·须知单》也说:“古语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然宣、成、嘉、万窑器太贵,颇愁损伤,不如竟用御窑,已觉雅丽。惟是宜碗者碗,宜盘者盘,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参错其间,方觉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盘之说,便嫌笨俗。大抵物贵者器宜大,物贱者器宜小。煎炒宜盘,汤羹宜碗,煎炒宜铁锅,煨煮宜砂罐。”
陆文夫《美食家》描写了孔碧霞整治的一圆席:“人们来到东首,突然眼花缭乱,都被那摆好的席面惊呆了。洁白的抽纱布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像是镂空的,又像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花黄蓝白,五彩缤纷。凤尾虾、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些。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这月季是用勾针编结而成的,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等会儿各种热菜便放在花里面。一张大圆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莲,也像一盘向日葵。”
讲求菜肴摆设之美,讲求菜肴本身的色彩之美,是苏州筵席的重要特色之一。
旧时苏州酒楼饭店的筵席菜馔有种种名式,丰俭由人,有整集和零点之分。整席者,有烧烤席、燕菜席、鱼翅席、鱼唇集、海参席、蛏干席、三丝席等,凡碟碗所盛之食物,或有酒楼代定,或由主人酌定,客人则不问,只管吃便是。零点则不同,嘉道年间的情形,顾禄在《桐桥倚棹录》卷十中记道:“盆碟则十二、十六之分,统谓之‘围仙’,言其围于八仙桌上,故有是名也。其菜则有八盆四菜、四大八小、五菜、四荤八拆。以及五簋、六菜、八菜、十大碗之别。”通常有十六碟八大碗八小碗,有十二碟六大碗六小碗,有八碟四大碗四小碗,以碟碗的多少分别高下。碟即通常说的碟子,一种小而浅的器皿,用以放置冷荤、热荤、糖果、干果、鲜果、调料等。冷荤如熏鱼、酱鸭、香肠之类;热荤如鸡、肉、鱼等炒菜,第较盛碗中者为少;糖果是指蜜渍的果品;干果如果玉、胡桃仁、瓜子之类;鲜果如梨、橘、葡萄、西瓜之类。大碗用以盛全鸡、全鸭、全鱼,或汤或羹,小碗则盛各式煎炒。点心进两道或一道,有一人分食一器者,有一席共食一器者,如果是两道,一般甜点咸点各一道。有时请宴作零点,客人除冷荤、热荤、干果、鲜果外,可按自己的爱好选择一菜,主人则听之,大都是小碗,主人只须备大碗之菜四品或二品以敬客。此外,又有和菜,和菜为赌博“碰和”时吃的便菜,只供四人之用,例不点菜,由店家安排,凡有四碟、四小碗、两大碗。碟为油鸡、酱鸭、火腿、皮蛋之类,小碗为炒虾仁、炒鱼片、炒鸡片、炒腰子之类,大碗为走油肉、三丝汤之类。
至同治、光绪年间,筵席一般不用小碗,而用大碗、大盘,有十大件,有八大件,进饭时再加一汤。碟也用得较少,最多十二碟,不再有糖果。
点心仍有,多则两道,少则一道。
清末民初,移风易俗,于请客之事,讲究的排场无限,节约的往往一汤四菜,不以为吝。《清稗类钞·饮食类》说:“晚近以来,颇有以风尚奢侈,物价腾踊,而于宴客一事,欲求其节费而卫生者,则一汤四肴,荤素参半。汤肴置于案之中央,如旧式。若在夏日,则汤为火腿鸡丝冬瓜汤,肴为荷叶所包之粉蒸鸡、清蒸鲫鱼、炒豇豆、粉丝豆芽、蛋炒猪肉,点心为黑枣蒸鸡蛋糕或虾仁面,饭后各一果。惟案之中央,必有公碗公箸以取汤取肴。食时则用私碗私箸,自清洁矣。且一汤四肴,已足果腹,不至为过饱之侏儒也。”
苏州筵席向来讲究上菜顺序,袁枚《随园食单·须知单》说:“上菜之法,盐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且天下原有五味,不可以咸之一味概之。度客食饱,则脾困矣,须用辛辣以振动之;虑客酒多,则胃疲矣,须用酸甘以提醒之。”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也说:“仆人上菜亦有法焉,要使浓淡相间,时候得宜。譬如盐菜,至贱之物也,上之于酒肴之前,有何意味;上之于酒肴之后,便是美品。此是文章关键,不可不知。”筵席往往以冷盆开头,间有热炒、甜食、大菜、点心等。压轴之菜往往有所寓意,或以砂锅如荷花集锦炖等,取“满堂全福”之意;或取整鱼,取“吃剩有馀”之意。
《美食家》记朱自冶在自家花园里宴客,桌上放着十二碟冷盆,朱自冶说:“丰盛的酒席不作兴一开始便扫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两道菜的间隔中随意吃点,免得停筷停杯。”宴会开始了,先上热炒,第一道是番茄塞虾仁,朱自冶介绍说:“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没啥稀奇。几十年来这炒虾仁除了在选料上与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发展。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但那味道太浓,有西菜味。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不仅是好看,而且有奇味,请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连碗都吃下去。”接着,“各种热炒纷纷摆上台面。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只炒菜之后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经进了三道:剔心莲子羹,桂花小圆子,藕粉鸡头米”。十道菜之后,“下半场的大幕拉开,热菜、大菜、点心滚滚而来:松鼠桂鱼,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烧卖……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这是让人叹为观止的。
苏州菜的烹饪最讲究放盐,筵席的成败,关键也是放盐。朱自冶说:“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讲究的便是放盐。盐能吊百味,如果在鲃肺汤中忘记了放盐,那就是淡而无味,即什么味道也没有。盐一放,来了,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就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放多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又说:“这放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因人、因时而变。一桌酒席摆开,开头的几只菜都要偏咸,淡了就要失败。为啥,因为人们刚刚开始吃,嘴巴淡,体内需要盐。以后的一只只菜上来,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这桌酒席有四十个菜的话,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就不能放盐,大家一喝,照样喊鲜。因为那么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身体内的盐分已经达到了饱和点,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水,水里还放了味精,当然鲜!”
如果筵席上喝的不止一种酒,那也讲究顺序。《美食家》写朱自冶家宴开始前,“包坤年立即打开酒橱,拿出一套高脚玻璃杯,两瓶通化的葡萄酒。这一套朱自冶不说我也懂了,开始的时候不能喝白酒,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葡萄酒干了以后,开始喝黄酒,“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叶,颇有民族风味。酒也换了,小坛装的绍兴加饭、陈年花雕。下半场的情绪可能更加高涨,所以酒的度数也得略有升高。黄酒性情温和,也不会叫人口麻舌辣”。当筵席到最后阶段,那是进入高潮了,才开始喝白酒。
陆文夫的《美食家》,虽然是小说,但对苏州饮食的认识,很有独到之处,不乏精辟的见解和形象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