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姑苏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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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酱菜

酱在旧时饮食中占有重要地位,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一记了袁枚说的一个笑话:“今南方烹庖鱼肉,皆用酱,故不论大小门户,当三伏时,每家必自制之,取其便也。其制酱时必书‘姜太公在此’五字,为厌胜,处处皆然。有问于袁简斋曰:‘何义也?’袁笑曰:‘此太公不善将兵,而善将酱。’盖戏语耳。后阅颜师古《急就章》云:‘酱者,百味之将帅,酱领百味而行。’乃知虽一时戏语,却暗合古人意义。”

农历六月,烈日如火,苏州人家开始制酱,以面和豆入甑,蒸热窨之数日,面豆作霉变色,取出后在炎日下曝晒,然后投酱黄于盐水缸里,即所谓合酱。这合酱的事本来未必一定要在盛夏,只因为烈日之下,酱中不会滋生细菌。

费孝通《话说乡味》说:“酱是家制的,制酱是我早期家里的一项定期的家务。每年清明后雨季开始的黄霉天,阴湿闷热,正是适于各种霉菌孢子生长的气候。这时就要抓紧用去壳的蚕豆煮熟,和了定量的面粉,做成一块块小型的薄饼,分散在养蚕用的扁里,盖着一层湿布。不需多少天,这些豆饼全发霉了,长出一层白色的绒毛,逐渐变成青色和黄色。这时安放这豆饼的房里就传出一阵阵发霉的气息。不习惯的人,不太容易适应。霉透之后,把一片片长着毛的豆饼,放在太阳里晒,晒干后,用盐水泡在缸里,豆饼溶解成一堆烂酱。这时已进入夏天,太阳直射缸里的酱。酱的颜色由淡黄晒成紫红色。三伏天是酿酱的关键时刻。太阳光越强,晒得越透,酱的味道就越美。逢着阴雨天,酱缸要都盖住,防止雨水落在缸里。夏天多阵雨,守护的人动作要勤快。这件工作是由我们弟兄几人负责的。暑假里本来闲着在家,一见天气变了,太阳被乌云挡住,我们就要准备盖酱缸了。最难对付的是苍蝇,太阳直射时,它们不来打扰,太阳一去就乘机来下卵。不注意防止,酱缸里就要出蛆,看了恶心。我们兄弟几个觉得苍蝇防不胜防,于是想了个办法,用纱布盖在缸面上,说是替酱缸张顶帐子。但是酱缸里的酱需要晒太阳,纱布只能在阴天使用,太阳出来了就要揭开,这显然增加了我们的劳动。我们这项‘技改’受到了老保姆的反对。其实她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蛆既不带有细菌也无毒素,蛆多了,捞走一下就是了。”

酱可分为咸甜两种,苏州人称为咸酱、甜酱或甜面酱,甜面酱本身就可以作菜,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就提到“炖酱”一菜:“我记得有一种菜,名曰炖酱,用甜面酱加以菜心、青豆、冬笋、豆腐干等,那是素的,若要荤的,可加以虾米、肉粒等等。每天烧饭,可以在饭镬上一炖,这样菜可以吃一星期。”费孝通《话说乡味》也说:“我小时候更多的副食品是取自酱缸。酱缸里不但供应我们饭桌上常有的炖酱、炒酱——那是以酱为主,加上豆腐干和剁碎的小肉块,在饭锅上炖熟,或是用油炒成,冷热都可下饭下粥,味极鲜美。”

用酱又可制作各种酱菜,费孝通回忆说:“这酱缸还供应我们各种酱菜,最令人难忘的酱茄子和酱黄瓜。我们家乡特产一种小茄子和小黄瓜,普通炖来吃或炒来吃,都显不出它们鲜嫩的特点,放在酱里泡几天,滋味就脱颖而出,不同凡众。”故吴锡麒《合酱》诗有“凉并梅诸登,甜杂瓜脯饷”之咏。

酱菜最早出自家制,后来有了酱园,供应各种酱菜,不少人家图个省事,就去酱园买来,作为佐粥下饭之食。苏州很有几种有名的酱菜,可作一点简略的介绍。

酱萝卜,各处皆有,以甪直所出最有名。乾隆《吴郡甫里志》卷五“物产”中有“酱瓜”一条,可见甪直酱菜的历史悠久。道光年间,镇之东市有一家张源丰,以制鸭头颈萝卜有名,因其价廉物美,成为方圆百里居民的佐餐佳品。至同治某年,鸭头颈萝卜生产过剩,为避免霉变,就将酱缸封覆,来年春夏之际起缸,想不到萝卜色泽变得透明,将它切成薄片,轻咬细嚼,口味清酥香醇,甜中带咸,上市后大得顾客青睐,于是就如法炮制,且久藏不坏,被誉为“素火腿”。由于“源丰萝卜”之名家喻户晓,镇上酱园纷纷仿制,真丰源假丰源难以辨别,于是都称为甪直萝卜。

蜜汁乳黄瓜,也称童子蜜黄瓜,以吴江平望所出为佳,咸甜适中,既是酱菜,又有蔬菜的本味。采瓜得在芒种至小暑间,选择鲜嫩、长直、少子、色青、带花的乳黄瓜,精心腌制,配以白糖、蜂蜜、甜酱浸渍,因此入口具有鲜、甜、脆、嫩的特点,鲜甜主要靠酱,脆嫩取决于瓜。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说:“将瓜腌后,风干入酱,如酱姜之法,不难其甜,而难其脆。”旧时周庄也以黄瓜作酱菜,光绪《周庄镇志》卷一说,黄瓜“四月生黄花,结实,皮多?刺,至老则黄,可生食,并可作酱蔬”。

玫瑰大头菜,也是吴江平望的特产。大头菜即芜菁,也称蔓菁、圆根,北宋时传入江南,陆游《蔬园杂咏》之《芜菁》曰:“往日芜菁不到吴,如今幽圃手亲锄。凭谁为向曹瞒道,彻底无能合种蔬。”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五说:“菁即红萄葡,名大头菜,出太湖诸山。”平望制玫瑰大头菜,即取材于此,剥皮后入窖腌制,腌坯起窖后切削整形,再切成薄片,片片联缀不断,然后用甜面酱浸渍,配以白糖、玫瑰花片等辅料加以精制。成品呈椭圆形,显深褐色,刀纹清晰,每片之中又有鲜红的玫瑰花瓣,鲜艳夺目,馨香扑鼻,以甏装最能保持原味。

香大头菜,创制迄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以吴江震泽所出者最有名,民国《震泽镇志》卷二记道:“芜菁,俗称香大头菜,北马赋一带乡人多植之。苗产嘉兴,自光绪朝始移植兹土,滋长繁育,甚合土宜,产销颇广。”震泽香大头菜体形较小,一般一斤四五只,色泽淡黄,质地细嫩,味道鲜香,咸中带甜,十分爽口,以佐粥为最宜。震泽人称之为“合掌菜”,因其腌制的成品酷似五指合并的手掌,故又含吉祥之意。

乳腐,乃属特殊加工的豆制品。李化楠《醒园录》卷上记有乳腐的一般做法:“将豆腐切作方块,用盐腌三四天,出晒两天,置蒸笼内,蒸至极熟,出晒一天和便酱,下酒少许,盖密晒之,或加小茴末和晒更佳。”乳腐做法大同小异,因配料不同,故有名目的分别。做乳腐起于民间,苏州人家所做别具风味,品类也多,有糟方、酱方、清方、酒方等,还有再加工为玫瑰乳腐、火腿乳腐、蘑菇乳腐、虾子乳腐种种。清初“温将军庙前乳腐”,被《吴门补乘》卷二列为“有地名者”的著名市食,袁枚《随园食单·小菜单》也说:“乳腐,以苏州温将军庙前者为最佳,黑色而味鲜。有干湿二种,有虾子腐亦鲜,微嫌腥耳。”光绪初,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里说:“温将军庙店已无存,闻昔时又有曹家巷一家,今亦无之矣。杭州人制火腿腐乳,味甚微,不能辨也。苏州之酒腐乳亦佳。”

糟乳腐,即糟方,属乳腐的一种做法,《醒园录》卷上说:“每鲜豆腐十斤,配盐二斤半(其盐三分之中,当留一小分,俟装罈时拌入糟膏内)。将豆腐一块切作两块,一重盐,一重豆腐,装入盒内,用木板盖之,上用小石压之,但不可太重。腌二日,洗捞起,晒之至晚,蒸之。次日复晒复蒸,再切寸方块。配白糯米五升,洗淘干净煮烂,捞饭候冷(蒸饭未免太干,定当煮捞脂膏,自可多取为要)。用白曲五块,研末拌匀,装入桶盆内,用手轻压抹光,以巾布盖塞极密。次早开看起发,用手节次刨放米箩擦之(次早刨擦,未免太早,当三天为妥),下用盆承接脂膏,其糟粕不用,和好老酒一大瓶,红曲末少许拌匀。一重糟,一重豆腐,分装小罐内,只可七分满就好(以防沸溢)。盖密,外用布或泥封固,收藏四十天方可吃用,不可晒日(红曲末多些好看,装时当加白曲末少许才松破,若太干,酒当多添,俾膏酒略淹豆腐为妙)。”苏州有句俗话“徐家弄口糟乳腐”,说的就是起于明末的齐门下塘徐家弄口复茂豆腐作,善制酒糟乳腐,装磁砂罐出售,其味可口,每岁五六七月,无数小贩前来,肩挑竹担,在长街短巷间唤卖,虽属小本生意,利亦不薄。吴江盛泽人家则以豆腐干坯以酒腌之,俾其出毛,名为鲜毛乳腐,属酒糟乳腐的别裁。蚾叟《盛泽食品竹枝词》咏道:“检点随园旧食单,家厨何足劝加餐。鲜毛乳腐多加酒,制法难于豆腐干。”

乳腐加皂矾,就成为臭乳腐。沈复《浮生六记》说芸娘初嫁,喜欢吃茶泡饭,又喜欢佐以臭乳腐和卤虾瓜,《闺房记乐》写道:“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卤虾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锺,虽丑不嫌。’”

芸娘喜欢吃的卤虾瓜,又称卤鱼瓜或鱼卤瓜,莲影《苏州小食志》介绍说:“凡盐鱼店贮鱼之器,积久必馀下卤汁,以稀麻布滤成清汁,另盛他器,将尚未长成半途枯萎的小黄瓜,长寸许,粗如簪者,浸入此清汁中,久之浸透,其味咸而鲜美。今菜馆所用粥菜采用之,彼中人美其名为虾卤瓜云。”

三白夫妇间的一席对话,真可见得寻常之物的无穷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