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姑苏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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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暖锅

冬至以后,苏州人家的饭桌上往往有一只暖锅。钱泳认为暖锅滥觞于上古鼎彝,《履园丛话》卷十五说:“考古之鼎彝,皆有盖,俱祭器也。其法,先将牺牲粢盛贮其中,而以盖覆之,取火熬热,上祭时始揭盖,若今之暖锅然。所谓‘歆此馨香’也,若祭品各色俱冷,安谓之‘馨香’耶?余家凡冬日祭祀,必用暖锅,即古鼎彝之意。以此法用之扫墓,尤宜。敢告世人共知之,此理之易明者。”

从鼎彝发展成为暖锅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先是有火锅,用金属或陶瓷制成锅炉合一的食具,炉置炭火,使锅汤常沸,以熟菜肴,且随煮随吃。

这种样式的火锅,前人已称为暖锅,又称它为边炉,文献记载并不很早,元末昆山吕诚《南海口号六首》有一首咏道:“炎方物色异东吴,桂蠧椰浆代酪奴。十月暖寒开小阁,张灯团坐打边炉。”明陈献章《赠袁晖用林时嘉韵》曰:“风雨相留更晩台,边炉煮蟹饯君回。扁舟夜鼓寒潮枕,又是江门一度来。”又程敏政有诗《弘治庚戌孟春晦日,予与歙训导南海黄文惠、休宁训导昆明许琏、太平黄伦会于教谕南海刘孟纯之廨舍,刘君出边炉饷客,客饮尽欢,而黄君复请夜酌,遂得联句五章如右》。边炉的说法,很可能由岭南而来,江南隆冬寒冷,用这种食具就餐,就吃得热气腾腾了,黄佐《湛子宅夜燕和吕子仲木边炉诗》曰:“围炉坐寒夜,嘉宾愕以盱。朱火光吐日,阳和满前除。众肴归一器,变化斐然殊。食美且需熟,充实谅由虚。妙悟得同志,揽环誓相于。”

苏州人又将这种暖锅称为“仆憎”,都卬《三馀赘笔》说:“吴人呼暖酒器为急须,呼暖饮食具为仆憎。急须者,以其应急而用,吴人谓须为苏,故其音同。仆憎以铜为之,言仆者不得窃食,故憎之也。”胡侍《墅谈》也说:“暖饮食之具,谓之仆憎,杂投食物于一小釜中,炉而烹之,亦名边炉,亦名暖锅。围坐共食,不复置几案,甚便于冬日小集,而甚不便于仆者之窃食,宜仆者之憎也。”陆容则认为“仆憎”乃“步甑”之讹,《菽园杂记》卷八说:“今称暖熟食具为仆憎,言仆者不得侵渔,故憎之。王宗铨御史尝见内府揭帖,令工部制步甑,云即此器,乃知仆憎之名传讹耳。”

暖锅都用黄铜或紫铜制成,中烧木炭,也有用烧酒作燃料的,上有圆筒拔风。从《墅谈》“杂投食物于一小釜中”来看,早先的暖锅中间是不分格的,诸肴混杂一起,约明末清初开始出现锅中分格的暖锅。清初曹庭栋《老老恒言》卷三说:“冬用暖锅,杂置食物为最便,世俗恒有之。但中间必分四五格,便诸物各得其味。或锡以碗,以铜架架起,下设小碟,盛烧酒燃火暖之。”

暖锅在苏州很盛行,特别是过年的时候,顾禄《清嘉录》卷十二说:“年夜祀先分岁,筵中皆用冰盆,或八,或十二,或十六,中央则置铜锡之锅,杂投食物于中,炉而烹之,谓之暖锅。谭大中《暖锅》诗云:‘范金为器利群生,物理居然寓圣情。持满能平流不溢,虚中有窍火微明。嘘寒变燠盐梅济,取坎交离鼎鼐成。黍谷暄回人尽饱,万方应与颂和羹。’又云:‘红铅九转器初成,十万钱输选馔精。炊蜡厨边汤乍沸,肉屏风畔婢初擎。添来炉火寒威解,味入丹田暖气生。尚有寄居萧寺客,齑盐风味耐孤清。’”其实,暖锅并非年里才用,整个隆冬都适宜这种炊食方式。袁学澜《吴郡岁华纪丽》卷十一说:“腊残冰沍,馔肴易寒,鎔锡范制成锅,装铜作胆,投鱼肉珍错于内,炽火中心,炉而烹之,可佐酒谈,无羹寒之虑,谓之暖锅。”又引潘际云《咏暖锅》诗曰:“下箸汤如沸,当筵气似春。热中虽有味,炙手本难亲。药鼎同添水,茶铛共拾薪。莫嗤温饱惯,本是饮冰人。”又自作诗曰:“嘘寒变燠妙和羹,鎔锡装成馔具精。五味盐梅资兽炭,一炉水火配侯鲭。肉屏围席欣颐养,蜡炬炊厨熟鼎烹。夜饮不须愁冻脯,丹田暖气就中生。”

有人并不喜欢暖锅,袁枚《随园食单·戒单》就说:“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近人用烧酒代炭,以为得计,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或问,菜冷奈何?曰,以起锅滚热之菜,不使客登时食尽,而尚能留之以至于冷,则其味之恶劣可知矣。”

简斋指的暖锅,大概已是锅中分格的了,但他说“物经多滚总能变味”,自有一定道理。徐珂《可言》卷十三也说:“凡以动植物杂置一器烹之者,曰一品锅,大率以鱼翅、海参、鸡、鸭、豚蹄为主,而辅之以菘、笋、鸡卵。其火候未到者,质硬味淡,汤亦薄如太羹。评之者辄曰:‘怒发冲冠之鱼翅,百折不回(一曰皮里阳秋)之海参,年高德劭之鸡,酒色过度(一作五劳七伤)之鸭,恃强拒捕之豚蹄,臣心如水之汤。’又有‘薄若红纸之火腿,硬挺僵尸之酥鱼,丢冠卸甲之醉蟹,坚如石卵之皮蛋’,则指四冷荤而言。盖以一品锅、四冷荤为至简之宴客也。”正因为如此,就有对暖锅菜肴的要求了。苏州人家一般用腊肉、蛋饺、熏鱼、咸鸡诸物,比较经得起“多滚”,蔬菜则是随下随吃,而控制炭火,也是一个重要内素,前人用烧酒代炭,就是一个措施。

迄至于今,暖锅仍是冬日里最受欢迎的炊具,只是形制改进了,燃料也变化了,有用电的,有用煤气的,有用酒精的,固然干净方便,但失去了木炭的烟火气,失去了炉中摇曳的火光,故也失去了那暖融融的气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