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喜欢游春玩景,顾禄《清嘉录》卷三说:“春暖园林百花竞放,阍人索扫花钱少许,纵人流览,士女杂沓,罗绮如云。园中畜养珍禽異卉,静院明轩,挂名贤书画,陈设彝鼎图书。又或添种名花,布幕芦帘,隄防雨淋日炙。亭观台榭,妆点一新,寻芳讨胜之子,极意留连。随处各有买卖赶趁,香糖果饼,皆可人口,琐碎玩具,以诱悦儿曹者,所在成市。游玩天平、灵岩诸山者,探古迹,访名胜,兜舆骏马,络绎于途。虎丘山下,白堤七里,彩舟画楫,衔尾以游。南园、北园,菜花遍放,而北园为尤盛,暖风烂熳,一望黄金,到处皆绞缚芦棚,安排酒炉茶桌,以迎游冶。青衫白袷,错杂其中,夕阳在山,犹闻笑语。盖春事半在绿阴芳草之间,故招邀伴侣,及时行乐,俗谓之游春玩景。”苏州人既好游览,往往自具酒肴,或在山边,或在水涯,或借园林一角,围坐品酌,谈笑风生,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
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记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野餐:“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呼?’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茶,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芸娘雇用一副馄饨担,锅灶齐备,既省事,又方便,故被同人赞赏不绝。
有人还自己设计郊游野餐的炊具和餐具,高濂《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便记了溪山逸游用的提盒和提炉:“提盒,余所制也,高总一尺八寸,长一尺二寸,入深一尺,式如小厨,为外体也。下留空,方四寸二分,以板匣住,作一小仓,内装酒杯六,酒壶一,箸子六,劝杯二。上空作六格,如方盒底,每格高一寸九分。以四格,每格装碟六枚,置果肴供酒觞。又二格,每格装四大碟,置鲑菜供馔箸。外总一门,装卸即可关锁,远宜提,甚轻便,足以供六宾之需。”“提炉,式如提盒,亦余制也。高一尺八寸,阔一尺,长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代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小镬有盖,炖汤中煮酒。长日午馀,此镬可煮粥供客。傍凿一小孔,出灰进风。其壶镬迥出炉格上太露不雅,外作如下格方匣一格,但不用底以罩之,便壶镬不外见也。一虚一实共二格,上加一格,置底盖以装灰,总三格成一格,上可箾关,与提盒作一副也。”提盒和提炉,虽然做得很轻便,但毕竟不是文弱书生可以提得,好在有仆人跟随着,那些问柳寻花、看山弄水的雅人们,自然是并不劳累的。
有时出游,走得较远,就要预先做好一些菜肴,即古人说的“路菜”。邓云乡在《“茄鲞”试诠》中说:“‘路菜’要较为经久不坏,要有荤腥保证口味和营养,要便于携带,不能有汤汁等等。最普通的如肉丁、鸡丁、开洋等炒辣酱呀,五香大头菜切丝炒肉丝、干丝呀,鸡丁、香干丁炒乳酱瓜丁呀,斑鸠丁炒笋丁、乳酱瓜丁呀,油焖春笋、冬笋呀,以及或糟或蒸的鲫鱼、白鲞呀等等。其特征是重油、稍咸、无汁,可以经久不坏;便于冷吃,食用方便;香而多油,但不腻,宜于吃粥下饭;无汤水卤汁,放在瓷罐中或菜篓中便于携带。旧时大小菜篓是用细柳条或竹丝编制,再用绵纸、桐油糊过里子,外面也上了桐油,既不漏油漏水,也不怕外面水湿。当年运送大量油、酒等流体物,都用这种大油篓、酒篓,比瓷缸、木桶都好。因其坚韧而稍有弹性,不大重的碰撞不会颇裂。用小的小口大肚的菜篓装‘路菜’,菜中少量的油汁也不会从篓中漏出,走长路十天半个月可以大大解决吃菜问题。但这类菜还不等于、同于冷菜。”另外,为了保存食物,传统烹饪技艺又有腌、腊、糟、醉、烤、熏、风干等办法,“不惟保存了食物,而且创造出了别有风味的食物。花样越演越繁,每一样又有不同的炮制方法,用的材料也不同,如同样是腌,用粗盐腌、细盐腌、花椒盐腌、橘皮炒盐腌、盐水腌、醋腌、芥菜醋腌、糖腌、蜜渍、曝腌、泥腌等等。这些腌、腊、糟、醉、风干等等食品,都代有名家,各地都有风味隽永的美味,其制法也常有独得之秘”。故“路菜”的品种也就更丰富了。
小镇上的文人雅集,不会走得太远,往往就近聚餐。王韬《漫游随录·鸭沼观荷》就记了少年时在甫里清风亭的诗酒胜会:“池种荷花,红白相半,花时清芳远彻,风晨月夕,烟晚露初,领略尤胜。里中诗人夏日设社于此亭,集裙屐之雅流,开壶觞之胜会。余亦获从诸君子后,每至独早。时余年少,嗜酒,量颇宏,辄仿碧筒杯佳制,择莲梗之鲜巨者,密刺针孔,反复贯注,自觉酒味香洌异常,一饮可尽数斗。又取鲜莲瓣糁以薄粉,炙以香膏,清脆可食,亦能疗饥。社友群顾余而笑曰:‘子真可谓吞花卧酒者矣。’”“观荷之约,以花开日为始,三日一会,肴核以四簋为度,但求真率,毋侈华靡。甫里本属水乡,多菱芡之属。沈瓜浮李、调冰雪藕之外,青红错杂,堆置盘中,亦堪解暑。”乡里韵事,也颇有引人怀恋之处。
清末宣统年间,范烟桥还是吴江同里同川公学的学生,他在《醉太平·野饮》里回忆:“到了春天,乡间菜花开得遍野皆是,和风吹来,别有一种使人愉快的感觉。我们约了几个人,各带些干食,到野里去吃酒。那时已有热水瓶,酒放在热水瓶里,可以不冷。想着《浮生六记》芸娘替沈三白计划,约定馄饨担,挑到那里去煮菜,这个法子很聪明,我们也如法炮制。不过还嫌煮菜太麻烦,只把他的馄饨下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扑倒在草地上睡一个大觉。有时有孩子们来放风筝的,我们去夺了来玩。有的带了胡琴、笛子,拉着,吹着,我们信口无腔地乱唱。真是胡天胡地,不知是在什么世界里。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收拾酒具,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在三十年前,物价不像现在的贵,每人凑二三百文,已可以觅得一醉了。并且江乡鱼虾贱,预先在家里煮好了,包在荷叶里带着,惠而不废,轻而易举。目下上海酒家,一斤酒要四角多钱,一碟菜至少四角,吃一回总得五六块钱,虽非‘富家一席酒,贫汉半年粮’,却已足够家里好几天的饭食了。几并且在尘嚣甚上的酒家闹得人头痛,哪里有野炊的清趣呢?”
但郊游也有乐极生悲的事,范烟桥《鸱夷室酒话》记道:“每至胜地,逸兴遄飞,往往苦恨无酒,否则何止浮一大白,然余小友任君竟死于是。盖其与同学于秋深结队往天平,天平距苏城须三十馀里,彼等自负健足,乃步行焉。至山麓已甚惫,且告腹枵,乃就村人购牛肉、烧酒,登山择胜处,且饮且啖,不觉酩酊。逾午相率归,酒涌而力不胜,至中途而颓然倒矣。同学睹其状有如重病,大恐,亟招山兜舁之返。就医,医谓酒毒已入血液脏肺,不可治,逾日而死。其人英年有才,如此夭折,殊可痛心。此事可作广长舌,为酒人作前车之鉴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