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省曾《吴风录》说:“自王、谢、支遁喜为清谈,至今士夫相聚觞酒,为闲语终日,然多浮虚艳辞,不敦实干务。”可见苏州文人小集酌饮,具有悠久的传统。小集与设宴请客不同,不讲究什么规制,比较随意轻松,自然也不是纯粹享用旨酒佳肴了。
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二有一篇《花鸟檄》,谈到这种小集的意义:“吾辈生居泽国,幸有闲身。读书谈道,久空蜗角蝇头;趺石抑松,尽洽鸥情鹤趣。顾同人罕集,孤赏终属寂寥;雅会未联,好景半归虚掷。况吾地曲流浅渚,恰受之航,处处可通;满前姹柳娇花,拍浮之樽,时时可举。且陶汰俗情,渐跻清远;互相倡咏,亦益灵性。不负含哺,作太平之民;非敢效颦,为耆英之续。”他还制订出若干章程,摘抄如下:“品馔不过五物,务取鲜洁,用盛大墩碗,一碗可供三四人者,欲其缩于品而裕于用也。”“攒碟务取时鲜精品,客少一盒,客多不过二盒。大肴既简,所恃以侑杯匀者,此耳。流俗糖物粗果,一不得用。”“用上白米斗馀,作精饭,佳蔬二品,鲜汤一品,取其填然以饱,而后可从事觞咏也。”“酒备二品,须极佳者。严至螫口,甘至停膈,俱不用。”“用精面作炊食一二品,为坐久济虚之需。”“从者每客止许一人,年高者益一童子,另备酒饭给之。”这套作为文酒之会的饮食方案,颇为简约朴素。
有的文人雅集,具有特色,且也并不铺张浪费,如张岱《陶庵梦忆》卷八所记“蟹会”就是一个例子:“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朱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馀杭白,漱以兰芽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入清以后,苏州社会奢侈风气盛行,清初张大纯《吴中风俗论》说:“至于服食器用之侈,则非吴俗之旧也。闻之五六十年前,被服不过布素,宴好不过蔬肉,婚丧宾祭,务从俭约,尊卑上下,各有分限,未有如今日之杂然逾制者也。”即使人家小集,也颇靡费,故袁学澜《吴俗箴言》便劝诫道:“宴会所以洽欢,何以争夸贵重,烹调珍错,排设多品,一席费至数金。小集辄耗中人终岁之资,徒博片时之果腹,重造暴殄之孽因。自后正事张筵,不得过八菜,费限一金;小集定以一簋。酌丰俭之宜,留不尽之福。物博而情敦,费省而礼尽,何苦而不为也。”
“酌丰俭之宜”,即取决于主人的经济条件。沈复偕芸娘从沧浪亭移居仓米巷,住在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说:“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这样的小集,不在酒菜之多,然其精核,确为要素,好在芸娘“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另外器具也有讲究,沈复提到芸娘所置的一只梅花盒:“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沈复提到的梅花盒,即所谓攒盒或攒盘,《红楼梦》里称为攒心盒子,第四十回说贾母要在大观园宴请,宝玉建议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自斟酒,岂不别致?”第二天,那几个婆子捧出的攒盒,都是“一色捏丝戗金五色大盒子”,盒中有一款是鸽蛋,凤姐对刘老老说:“一两银子一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老老用筷子夹不住,“满碗里闹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老老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一两银子一只鸽蛋,对沈复他们来说,那是不能想象的。
攒盒之制,盛行于晚明,范摅《云间据目钞》卷二说:“设席用攒盒,始于隆庆,滥于万历,初止士宦用之,近年即仆夫龟子皆用攒盒饮酒游山,郡城内外始有装攒盒店,而答应官府,反称便矣。”可见攒盆至明末已经普及,不论贫富皆用之,而盒中之菜馔,却有高下贵贱之分。《调鼎集·铺设戏席部》记有攒盒的一份菜单:“攒盘,白煮肥鸡、嫩鹅、糟笋、酥即鱼、晾干肉、熏蛋、糟鱼、火腿、鲜核桃仁(去皮)加冬笋、腌菜束之,其馀旭时鲜之黄瓜之类,皆可搭配。”又举菜品七款:“烧东坡肉、葵花肉圆、莴苣干炒鸡脯条、烧鸡杂、天花煨鸡、炒鸡球、生炒子鸡配菱米。”这在沈复他们看来,真会馋涎欲滴的。
在家中小集,实在也别有风味,特别是小有花木之胜的人家,春秋佳日,移席园中,其中意趣又与临窗小酌不同。周瘦鹃在王长河头的紫兰小筑便得如此环境,某年主人自上海回苏州,邀友人小酌,外有花匠张锦张罗,内有夫人胡凤君掌勺,风味迥然有别。周瘦鹃在《紫兰小筑九日记》里说:“是日,因赵国桢兄馈母油鸭及冷十景,张锦亦欲杀鸡为黍以饷予,自觉享受过当,爰邀荆、觉二丈共之。忽遽间命张锦洒扫荷池畔一弓地,设席于冬青树下。红杜鹃方怒放,因移置座右石桌上,而伴以花荻菖蒲两小盆,复撷锦带花数枝作瓶供,藉供二丈欣赏,以博一粲。部署甫毕,二丈先后至,倾谈甚欢。凤君入厨下,为具食事,并鸡鸭等七八器,过午始就食,佐以家酿木樨之酒,予尽酒一杯,饭二器,因二丈健谈,逸情云上,故予之饮啖亦健。餐已,进荆丈所贻明前,甘芳沁脾,昔人谓佳茗如佳人,信哉。寻导观温室前所陈盆树百馀本,二丈倍加激赏,谓为此中甲观,外间不易得。惟见鱼乐国前盆梅凋零,则相与扼腕叹惜,幸尚存三十馀本,窃冀其终得无恙耳。”这是真正的花下饮酒、醉后看花。
如果有客忽至,全无料想,那就要有应急举措,将家中贮存的食材取出,做出几道菜来。袁枚《随园食单·须知单》就说:“凡人请客,相约于三日之前,自有工夫平章百味。若斗然客至,急需便餐;作客在外,行船落店;此何能取东海之水救南池之焚乎?必须预备一种急就章之菜,如炒鸡片、炒肉丝、炒虾米豆腐及糟鱼、茶腿之类,反能因速而见巧者,不可不知。”家中备些腌肉、火腿、香肠、皮蛋、虾米、鱼干、木耳、香菇之类,就能饷食不速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