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拾
旧时操持家厨的,一般都是妇女,古人将妇女在家操持饮食诸事称为中馈。《易·家人》曰:“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孔颖达疏:“妇人之道,巽顺为常,无所必遂。其所职,主在于家中馈食供祭而已。”《诗·小雅·斯干》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郑玄笺:“妇人之事,惟议酒食尔。”两者意思相同。故张衡《同声歌》曰:“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王粲《出妇赋》曰:“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恪勤。”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说:“况区区一女子,所事不过织纴中馈之间,反能守死自誓,如秋霜烈日,不可狎玩,又可得而少之欤。”《古今小说》卷二十二《木绵庵郑虎臣报冤》写贾涉初见胡氏,对胡氏说:“下官往京候选,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爨否?自当奉谢。”胡氏答道:“奴家职在中馈,炊爨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由妇女供膳诸事,引申为酒食,曹植《送应氏》诗曰:“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李觏《周礼致太平论·内治第五》引干宝论《晋纪》语曰:“其妇女妆栉织纴皆取成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由此又引申为妻室,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卷三记张从恩继室事:“张之正室亡,遂以士子之妻为继室,后封郡夫人。及为中馈也,善治家,尤严整,动有礼法。”《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介绍戴世昌时就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由此看来,中馈一词的本义是很清楚的。
寻常百姓之家大都由主妇治庖,稍富裕的人家有厨婢,古人称为“家常”,更富裕的便雇用厨娘。厨娘都受过职业训练,本色当行,手艺非凡。南宋人廖莹中《江行杂录》记道:“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家不可用。”作者宝祐五年在江陵时听说一个故事,说是有位告老还乡的太守,欣羡京都厨娘的菜馔,以为极其适口,便托朋友去物色一位厨娘,不久物色到了,朋友遣人送来。她在距城五里的地方停下,亲笔写了一封告帖,遣脚夫送来,字画端楷,言辞委曲,请老太守派四顶轿子去迎接。老太守见之,以为非庸碌女子可及,便允其请。及入门,见她容止循雅,红裙翠裳,老太守不由心喜。厨娘随身携带全套厨具,锅铫盂勺汤盘之属,熣灿耀目,都白银所制,刀砧杂器,也一一精致异常,旁观者都啧啧不已。试厨时,她等下手们将物料洗剥停当,才徐徐站起,“更围袄围裙,银索攀膊,掉臂而入,据坐胡床,切徐起,取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别留脸肉,馀悉掷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矣。’众为拾顿他所,厨娘笑曰:‘若辈真狗子也。’众虽怒,无语以答。其治葱韭也,取葱微彻过沸汤,悉去须叶,视楪之大小,分寸而截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以淡酒醯浸渍,馀弃置,了不惜。凡所供备,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尽其形容”。菜肴上桌,座客饱餐后赞不绝口,以为天下珍味。撤席后,厨娘便当面讨赏,还表明这是成例,她取出昨天在某官处得赏的单子,“其例每展会支赐绢帛或至百匹,钱或至三二百千”。老太守无奈,只好如数支给,不由感叹说:“吾辈事力单薄,此等筵宴不宜常举,此等厨娘不宜常用。”未久便找个借口,将那厨娘打发走了。这样的厨娘,确实是“非极富贵家不可用”。
宋代厨娘的形象,至今尚能看到,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河南偃师酒流沟出土的宋墓砖刻,所见拓本共四幅。第一幅是“整装”,厨娘身穿小袖对襟旋袄、围腰、长裙,脚穿翘头鞋,双手扶住“元宝冠”的底部,正用带子将它系结于头顶,似乎正在作下厨的准备。第二幅是“涤盏”,那厨娘正在用布巾擦拭餐具,那长方型的桌子铺罩着桌帏,质地似为绸缎之类,洛阳北宋乐重进石棺画像《赏乐图》上也有,但在宋人画中较少看到。如果将桌帏掀去,则就是赵佶《文会图》上的小方桌,临时搬来当作厨桌的,它的作用类乎如今饭店包厢里的备餐桌。第三幅是“温酒”,厨娘站在方型火炉旁,正用火夹拨弄炉中的炭墼,炭墼上放着一只酒壶,这种酒壶称为酒注,也称注子,出现于唐代中期,至北宋极为流行。第四幅是“斫脍”,也就是通常说的切鱼片,梅尧臣《戏酬高员外鲫鱼》曰:“冷气射屋汗收额,便教斫脍倾大白。”陆游《秋兴》亦曰:“白头韭美腌虀熟,赪尾鱼鲜斫脍成。”那厨娘上穿交领窄袖袄,下穿长裙,裙外系有围腰,正一边挽袖一边准备收拾桌上的鱼,方桌上有一把短柄刀,大圆墩上有一条大鱼,刀旁还有柳枝穿的三条小鱼,脚边放着洗鱼的水盆,桌前的方形炉子上架着双耳铁锅,炉火熊熊,锅中的水已沸腾了,斫脍以快,正是得鲜美滋味的要诀。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认为这组砖刻人物,“本来应该是家庭厨娘形象,但是和《东京梦华录》‘饮食果子’条记载北宋汴梁(开封)卖酒妇女服饰有相通处,‘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可见当时市面上的卖酒娘子装束,也极相近。有可能反映的恰正是北宋社会上层一般情形,出现于墓葬中,和用‘丁都赛’作主题用意相同”。
厨娘在宋代很普遍,进入劳动力市场,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记道:“如府宅官员、豪富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其中技艺高超者不可胜数,如“宋嫂鱼羹”、“麻婆豆腐”之类,就由家厨而成为市食,得以千古留名。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记了一个有关厨娘的故事:“高宗尝宴大臣,见张循王俊持一扇有玉孩儿扇坠,上识是十年前往四明误坠于水,屡寻不获,乃询于张循王,对曰:‘臣于清河坊铺家买得。’召问铺家,云:‘得于提篮人。’复遣根问,回奏云:‘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处买得。’又遣问厨娘,云:‘破黄花鱼腹中得之。’奏闻,上大悦,以为失物复还之兆,铺家及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循王赏赐甚厚。”由此可知,那厨娘就是一位家厨。又,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则记了梅尧臣家婢的事:“往时南馔未通,京师无有能斫脍者以为珍味。梅圣俞家有老婢,独能为之。欧阳文忠公、刘原父诸人,每思食脍,必提鱼往过圣俞。圣俞得脍材必储以速诸人。故集中有‘买鲫鱼八九尾,尚鲜活,永叔许相过,留以给膳’,又‘蔡仲谋遗鲫鱼十六尾。余忆在襄城时获此鱼,留以迟永叔’等数篇。”区区数尾鲫鱼,经老婢烹调,便成至味,且留下了梅尧臣和欧阳修、刘敞等人友情的佳话。
自古以来,苏州人家大都由妇女主厨,美味佳肴,层出不穷。从饮食的本土观念上来说,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体现了本地丰富的食料来源、精细的烹饪工艺、淡雅的口味时尚、独特的美食标准,同时反映了本地的社会经济和民风习俗。在这个基础上,分析出家厨和市食两条不同的发展脉络,互相影响,取长补短,形成各具特色的饮食体系。
关于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乃是一个颇大的话题,只能拈些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