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家厨的极品,无可胜数,难以缕述,平常的一日三餐,更是人生不可或缺。虽然酒楼饭店所制各擅胜场,但如果天天去吃,总会腻口。
再说古往今来,长期依靠进馆子过活的人,总在少数,绝大多数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几乎都在家中吃饭。在家中烹饪者,即所谓家常菜,天天吃也吃不厌,范仲淹就说:“常调官好做,家常饭好吃。”甚至市间也有“家常便饭”的招子。仅就这一点来说,家常菜的魅力也就不在店家盛宴之下了。
陆文夫在《姑苏菜艺》里说:“一般的苏州人并不经常上饭店,除非是去吃喜酒,陪宾客什么的。苏州人的日常饮食和饭店里的菜有同有异,另成体系,即所谓苏州家常菜。饭店里的菜也是千百年间在家常菜的基础上提高、发展而定型的。家常过日子没有饭店里的那种条件,也花不起那么多的钱,所以家常菜都比较简朴,可是简朴并不等于简单,经济实惠还得制作精细,精细有时并不消耗物力,消耗的是时间、智慧和耐力,这三者对苏州人来说是并不缺乏的。吃也是一种艺术,艺术的风格有两大类。一种是华,一种是朴,华近乎雕琢,朴近乎自然,华朴相错是为妙品。人们对艺术的欣赏是华久则思朴,朴久则思华,两种风格轮换交替,互补互济,以求得某种平衡。近华还是近朴,则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吃也是同样的道理。比如说,炒头刀韭菜、炒青蚕豆、荠菜肉丝豆腐羹、麻酱油香干拌马兰头,这些都是苏州的家常菜,很少有人不喜欢吃的。可是日日吃家常菜的人也想到菜馆里去弄一顿,换换口味。已故的苏州老作家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先生,算得上是苏州的美食家,他们的家常菜也是不马虎的,可是当年我们常常相约去松鹤楼‘尝尝味道’。如果碰上连续几天宴请,他们又要高喊吃不消,要回家吃青菜了。”从这段话,很可见得饭店菜与家常菜的辩证关系。苏州人家的日常生活,简约而精致,也将一日三餐及寻常的饮食活动做得有滋有味。
大约在南北朝时代,女子主持家厨已是一个重要的生活内容,《颜氏家训·治家篇》就说:“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故她们在出阁前,都得接受祖母或母亲的培训。旧时风俗,新娘婚后三日,须入厨房试菜,唐人王建《新嫁娘》便咏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直至清初,苏州风俗依然如此,康熙《具区志》卷七记道:“新妇始拜堂,拜公姑,下厨。复款妇翁,以小筵而后归。”袁学澜《姑苏竹枝词》就咏道:“画眉双烛结花齐,牵彩繁文相女?。三日调羹厨下走,晓窗同听合啼鸡。”大户人家的新妇下厨,只是行个仪式,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八回写何姑娘与安公子新婚第二天早晨,便被两个仆妇引进内厨房,“一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齐整的仆妇,又有个四十馀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俩大奶膀子,腆着个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伺候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毡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舀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汤。’随有众仆妇给他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添好了。娘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干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作足了”。苏州风俗大致相同。不管新娘三朝是否下厨,在以后的日子里,厨房和灶头便逐渐成为她主宰的天地了。
费孝通在《话说乡味》里说:“在那个时代,除了达官贵人大户人家雇用专职厨司外,普通家庭的炊事都是由家庭人员自己操作的。主持炊事之权一般掌握在主妇手里。家里的男子汉下厨的是绝无仅有的,通行的俗话里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明炊事属于妇女的专利,可是专业的厨师却以男子为多。以我的童年说,厨房是我祖母主管的天下。她有一套从她娘家传下的许多烹饪手艺,后来传给我的姑母。祖母去世后,我一有机会就溜到姑母家去,总觉得姑母家的伙食合胃口,念了社会人类学才知道这就是文化单系继承的例子。中国的许多绝技是传子不传女,而烹饪之道是传女不传媳。我在讲到‘佛跳墙’时不是提到过福建有新媳妇要‘试厨’的风俗,‘试厨’不就是烹饪技术的公开考试么?”
家厨随着婚姻而交流发展,不断变化饮食风味,不断创造出精美的肴馔。当然不仅是婚姻,袁枚有一位婢女招姐,就精于烹饪,蒋敦复《随园轶事》记道:“先生家婢招姐,年少貌韶秀,服役甚勤,裁缝浣濯之外,兼精烹饪。先生不时之需,招姐先已预备,有所谓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者。方姬聪娘,本熟识先生嗜好,招姐更左之右之,先生尝自诩口福也。有不速之客来,摘园蔬,烹池鱼,筵席可咄嗟办,具馔供客,有络秀风。招姐年二十三而嫁,先生曰:‘鄙人口腹,被夫己氏平分强半去矣。’闻者笑之,或曰盖赠刘霞裳秀才也。”像招姐那样能烧一手好菜的婢女,旧时不知多少,只是未能遇上像袁枚那样的风流名士,她们的名字也就像炉灶里冒出的炊烟一样飘散了。
在家中主厨的妇女,虽然不是官府市楼的厨师,但天地之大,人数之多,远非官庖店厨可比,并由此逐渐形成了陆文夫在《美食家》里说的另一“体系”。她们中有人还将自己的厨下经验记录下来,如南宋浦江闺秀吴氏的《中馈录》,大概是最早一本女子撰写的烹饪专著,分脯酢、制蔬、甜食三部分,记菜点七十多种,都是江南民间家食之法。还有清华阳闺秀曾懿的《中馈录》,总论之外,记述了二十种菜点的制法。
有的则口传心授,将经验传诸后人,明弘治间宋诩就整理了母亲朱氏的烹饪之道,他在《宋氏养生部序》中说:“余家世居松江,偏于海隅,习知松江之味,而未知天下之味竟为何味也。家母朱太夫人,幼随外祖,长随家君,久处京师,暨任二三藩臬之地,凡宦游内助之贤,乡俗烹饪所尚,于问遗饮食,审其酌量调和,遍识方土味之所宜,因得天下味之所同,及其肯綮,虽鸡肋羊肠亦有隽永存之而不忍舍。至于祭祀宴饮,靡不致谨。又子孙勿替引长之事,余故得口传心授者,恐久而遗忘,因备录成帙,而后知天下之正味,人心所同,有如此焉者,非独易牙之味可嗜也。”这一部分的内容,在食品科学和烹饪理论上颇有贡献,特别在菜点制作上,比《齐民要术》又大大向前发展了一步。
苏州历史上,也出现不少中馈人物。据浏览所及,略记其中几位,聊窥一斑。
孟光,字德曜,东汉扶风平陵人,梁鸿妻。《后汉书·梁鸿传》记梁鸿夫妇避乱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梁鸿每天回家,“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曰:‘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乃方舍之于家”。“举案齐眉”的成语就是这样来的。究竟孟光如何“具食”,则无可稽考。
顾梦麟妇,明末太仓人,姓名不可考。梦麟嗜学不仕,与张采、张溥、周锺等结应社,入清后隐居双凤。其妇擅制蔬菜,名闻江南,与扬州包壮行制灯齐名,誉为“包灯顾菜”。刘銮《五石瓠》记道:“扬州包壮行手制灯,太仓顾梦麟妇手制蔬菜,崇祯中名于一时。”
王荪,字兰姒,号秋士、琴言居士,清常熟人,吴县薛熙妾,著有《绿水唱酬集》。鱼翼《海虞画苑略补遗》记道:“熙尝居郡中朱园,日与士人唱咏,户屦充塞。荪克主中馈,治具无倦,善画墨竹。”
毛秀惠,字山辉,清太仓人,同邑诸生王愫妻,乾隆时在世,著有《女红馀艺》。王愫《女红馀艺跋》曰:“淑媛于是朝披夕讽,得于庭训者有年。适于余家,余家贫,不善治生产,读书邻寺,晨出暮归,未尝一询家事。凡会计出入及中馈琐屑,务经营拮据,悉出其力不自瘁,故不暇作诗者十有馀年。”
徐映玉,字若冰,号南楼,清钱塘人(一说昆山人),长洲诸生孔统良妻,居木渎,乾隆时在世,著有《南楼吟稿》。沈大成《徐媛传》记曰:
“余往来吴中,馆其家,尝留惠征君松崖饮,媛入厨治具,或以为腆。曰:‘吾重惠先生之经学也。’它日,戚有为县者饭其舍,或又以为俭,曰:‘若徒知取科名耳,安得侪惠先生哉?’”
陈芸,字淑珍,清苏州人(隶邑不详),元和沈复妻,乾隆时在世。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曰:“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唐静涵姬人王氏,静涵家在城中曹家巷。袁枚《随园诗话》卷七记曰:“静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贤,每闻余至,必手自烹饪。先数年亡,余挽联云:‘落叶添薪,心伤元相贫时妇;为谁截发,断肠陶家座上宾。’”《随园食单》里提到的炒鳇鱼片、唐鸡、青盐甲鱼诸品,或即出自王氏之手。
袁枚苏州女弟子某氏,乾隆五十六年。江宁藩司伍拉纳之子至随园访袁枚,袁枚恰好在苏州,于是赶来苏州,袁枚令在苏州的女弟子作点心两盘、酱葱蒸鸭一盘、蛏干烂肉一盘为赠。
在苏州中馈人物中,最有艳名的,莫过于董小宛,小宛名白,以字行,又字青莲,明末金陵秦淮名妓,曾流寓苏州山塘多年,后归如皋冒襄,居家治菜,独具风味,有吴下精细之致。冒襄《影梅庵忆语》记道:“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熏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菭。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晚近以来,周瘦鹃夫人胡凤君,也是中馈佼佼者。某年五月,周瘦鹃从上海回苏州,在家中享受夫人烹调的一顿午餐,他在《紫兰小筑九日记》里说:“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腊肉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竹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竹笋。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劚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非沪濡可得。此行与凤君偕,则食事济矣。”
中馈之制,尤以年长者富有经验,出手不凡。周瘦鸣《紫兰小筑九日记》记赴友人邹某家宴:“是日佳肴纷陈,咸出邹老夫人手,一豚蹄入口而化,腴美不可方物,他如莼羹鲈脍,昔张季鹰尝食之而思乡,予于饱啖之馀,亦油然动归思矣。”又佚名《吴中食谱》亦记一事:“大家庖丁,每有独擅胜场之作,而亲手调羹尤足耐人回味。友家某太夫人,往往手制佳肴以饷客。余最爱其四喜肉,腴美得未曾有。尝以烹法相询,云纯以酒煮,不加滴水,故真味不去;即一勺之羹,亦留舌本之隽永也。”
以上只是举例而已,幸有文字的偶然记载,才让她们留下了影子,就生生世世的芸芸众生来说,真渺乎其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