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到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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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碎瓦 (3)

母亲说,那天晚上没人救火。外祖父不让人救。他和他的一群儿子下人,眼睁睁看着大火如龙滚动一直烧到天亮。没救火,也没搬东西。金银首饰都是女人们抢出来的。外祖父坐在数丈远的一块石头上,抽了一夜烟。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到脸上,火星子在他周围迸射,他一动不动,脸像一块生铁。

天明回到县城的时候,满城人已传得沸沸扬扬。

外祖父两眼发乌,什么话也没说,倒头睡了半个月。

那场大火并没有让他伤筋动骨。他的数千亩地还在,他的土烟店还在。只要他愿意,钱财还会滚滚而来。

但外祖父却关闭烟店,打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那是大火半年以后的事。

对方是福建的一个烟贩子。

关于那场官司的起因,母亲已记不清楚。那时她还小,并不懂大人的事。母亲只记得,当时外祖母和舅舅们都来劝他不要打官司。打官司要花很多钱。对方是个贩卖烟土的头子,生意从福建沿海一路做到中原几省,手底下有一帮心狠手辣的人,不仅有势,而且富可敌国。和他打官司是耗不起的。

但外祖父不听劝。他决意要打这场官司。

打官司在苏州府。

从苏北的丰县到苏州府有一千六百里之遥。我不知外祖父当时为何要到那么老远的地方打官司。只听母亲说,那场官司打得极苦。

开始,外祖父往来于丰县和苏州之间,在那条漫漫古道上由秋到冬,由春到夏。后来。他有些跑不动了,就住在苏州府,让家里人给他送钱。外祖父和那个福建烟贩子比耐性,也是比财力。这场官司既然无法阻挡,外祖母就只能源源不断地派人给他送钱。常常是下人们赶着十几头毛驴,用驴褡裢为他送钱,再雇几个镖手一路护送。母亲说,谁也记不清到底耗去多少钱。有一次半路上钱把驴子压死、累死了。驴子倒在热浪滚滚的古道上,铜钱淌了一地。

官司持续了七年。

这期间,外祖父和家里保持联系就靠他的一条狗。母亲还记得那条狗是黑色的,细腰长腿,平日很温驯,就像一条很普通的狗。其实却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在野地里异常凶猛,奔跑起来四肢扯平了像一条线,你几乎看不到它是怎样落地又怎样腾空的,只见它在草叶上低空飞行,无声无息地飞行。外祖父很喜爱它,叫它“大鸟”。一只无翅的黑色大鸟。

自从外祖父到苏州府打官司后,就苦了大鸟。它在丰县和苏州之间充当了信使的角色。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趟。脖子上系一个很小的牛皮袋,里头装上信。拍拍脑袋,它便日夜兼程直奔苏州府去了。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说,单是村狗的骚扰堵截就够难为它了。有时途经一个村庄,会有一群村狗把它包围起来,大鸟就只得进行一场恶战,然后从村狗们的头顶凌空而去。大鸟常常遍体鳞伤,但终于没有什么能挡住它。它跑得太快。没有哪条狗能追上它。它跑累了就在荒山野岭间隐蔽起来休息,舔去身上的血。饿了就抓一只野兔子吃,那对它来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在一千六百里路途上,要经过运河、淮河、长江几条大水,还有数不清的小河。遇小河,大鸟便凫水而过;遇上大江大河,它懂得寻找渡口。外祖父第二趟去苏州府就是带上它去的。大鸟特别记路。几趟往来,渡口的船家都认识它了。看它风尘仆仆的样子,知道它从远方来要到远方去送信的,是条义犬。也猜到它的主人肯定是遇上了麻烦事,便让它上船送到对岸。大鸟跳上岸,回头看看船家,转身又飞奔而去。

一年又一年,大鸟在千里古道上穿行。忠实地执行着使命,没有出现过一次差错,最紧急的时候,大鸟五天打过一个来回,一天一夜六百多里,天知道它是怎么跑的!

外祖父在苏州府打了七年官司,居然奇迹般地赢了。

大鸟首先跑回来报了信,是二舅带人把他接回来的。外祖父去的时候还很健壮,回来时已是白发苍苍。七年的官司把他变成一个垂暮老人。

赢了官司,外祖父并不欢喜,也无悲伤。这场官司的输赢并没有什么意义。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输赢,他只是为了耗尽家财才打官司的。那七年真正折磨他的仍然是他自己。

外祖父的土烟店早已关闭,卖烟土得来的无数钱财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外祖父只不过经了一遍手,却完成了一个过程。那终究成了身外之物。他的几千亩地也大多卖掉,赔进那场毫无意义的官司里。

但他似乎因此从重负中解脱。官司打赢的第二年,外祖父无疾而终,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大鸟也随后死去。

也许,世上没有哪条狗比它跑过的路程更长。

我不知道外祖父是否真的能因此而解脱,也不想重新评判他的一生再去搅扰一个早已安息的灵魂。事实上,我对外祖父还是知之甚少。母亲零星的回忆,并没有为外祖父掩饰什么。她说过,你外祖父卖烟土是不名誉的,发的都是不义之财。这是母亲的品性。她一生耿直而近偏执,常在村里为邻里排解家庭纠纷,只以是非为标准,并不顾忌得罪谁。

我不想再责怪外祖父什么。他离我已十分遥远。人间的许多是是非非,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淡漠而轻飘。何况他生活在那个社会。我只想说,那是一段历史,一部沉甸甸的人生。在那条风雪弥漫的千里古道上,起码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一行属于外祖父,一行属于大鸟。

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常年卧床。家中事里外都由二舅操持。其实外祖父在世时,家里的数千亩地也一直由他经管的。现在还剩百十亩薄田,光景一落千丈,下人们大都散了,二舅便带领一群兄弟亲自耕耘收获,过起俭朴的日子。

大舅早年在外求学,后来投笔从戎。最初几年还常有书信,后来便不知去向。二舅成了整个家庭的主心骨。母亲说,二舅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在场面上也极有威信。外祖父为一场无名官司需要大批钱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一片片卖掉土地,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去。外祖父过世后,他格外孝敬并非生母的外祖母,爱护一群异母弟弟妹妹,他像一棵大树,为这个败落凄凉的家铺下绿荫,遮风避雨。二舅仁爱大度,却又持家严厉,不允许弟弟们沾染一点恶习。那是个五毒俱全的时代,破落子弟们稍一放纵,就会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二舅希望从他手上能重整家业。后来舅舅们相继成亲,二舅也不准他们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锅吃饭。虽说清苦一点,但吃饭没有问题。一个大家庭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里,侯家兄弟拧成一股绳,家业振兴指日可待。这期间,母亲和她的几个姐妹也相继出嫁,都是二舅一手操持的。

但振兴家业谈何容易!在那个时代,仅靠正道是难以发财的。百十亩薄田,打发日子而已,再想有外祖父时的财富,绝无可能。多少年下来,日子依然清淡,舅舅们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们呆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闹些纠纷。外祖母卧病在床,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治家,几个小儿子都不是亲生。媳妇更远一层,深浅都不是。二舅竭尽心力,维持这个家,但内里已是千疮百孔了。舅舅们尊重二舅,顾着面子,可媳妇们早都三心二意了,吵吵闹闹的事不断发生。其中有个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这种表面和和气气,内里伸拳动腿的事。她说话不饶人,横眉冷目,三天两头和人吵,芝麻大的事也要动火。母亲回忆说,我性子也不好,从你五妗子嫁过来,就常和她吵架。吵完就好,过几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家里一天天不安宁了。终于,四舅和五舅各自带上妻小,离家出去了。两个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们伤了和气,再闹分家就没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

一个完整的家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传来大舅的消息,却是个噩耗。带信人说他死在上海附近,让家里人去运他的尸骨。这消息一惊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二舅赶紧收拾马车,带上三舅和一个伙计去了,上海。按地址找到人,一个杂货店的老板热情接待了他们,说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要是路上有人盘查,你们就说是我的伙计,出外去进货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犯嘀咕,就问他:怎么回事。那人说你就别问了,今晚早歇息,明天照我说的办。

第二天微明,老板带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了上海一直往远处走。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说出实情。原来大舅早去江西参加了红军。长征开始后,他被组织上留下来坚持地方斗争,发展游击队,因为他在旧军队里干过团长,打过许多仗,有相当的组织才能。国共合作后,活动在南方八省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奉命向皖南、皖中集中。那时大舅是一个支队的团长。他带的部队到达皖南的岩寺地区就地待命。数年征战,都是在极其艰险的环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异常疲惫。部队短暂休整后即将奔赴抗日前线,战士们都在休息。那天傍晚,大舅带一名警卫员在附近的一条河边散步,心里很宁静。

这是难得宁静的片刻,后来他的警卫员回忆说,那晚他显得特别亲切,向他说起远在苏北边陲的老家,说起他的童年,说起他参加革命的经历。而这些话平日是绝少向人说起的。他渐渐有些激动和伤感。苏北老家早已断绝了音讯,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个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从小上学,一直到清华学堂,又是由外祖父的不义之财供养的。那里还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作为长子,理应还有他的家庭责任,但他无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会害了他们。就要去抗日前线,等待他的是拼杀、流血和死亡。那种为国捐躯的悲壮感和飘零感,使他重又想起故乡。他说如果有一天死了,还是希望能把尸骨埋在老家。那是一份割不断的乡思乡愁。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到,隔河对岸的树丛里,正有一支枪管一直随他移动。就在他们散步结束就要往营地回转的时候,对岸的枪扣动了扳机,大舅当即倒地再没有起来。不知是谁打的黑枪。大舅死得突兀而简单。

二舅很悲痛。虽说大舅失去音讯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着,而且在外干着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知道大哥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年轻时的举止言谈都那么与众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外祖父死后,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无数次想象着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希望有一天,他会戴着荣耀辉煌归来。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一声黄昏的枪声断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断送了二舅的梦。当他们赶着马车,离开上海几百里,在一条河边找到大舅的坟时,那上头已长满荒草。二舅和三舅扑到坟上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没想到,思念大哥多年,会是这样相逢、这样结局的。

这是一个荒凉的河坡。周围连个村庄也没有。二舅死死盯住对岸的那片丛林,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来。

大舅的尸骨被运回家,来回用了三十九天。

埋葬过大舅后,二舅病了一场。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常常闭门发呆,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里请安坐一会儿,几乎不和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