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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碎瓦 (4)

那时母亲和她的几个姐妹已出嫁几年,知道二舅这样子,都有些担心,便常回娘家看他。二舅说,我没事,你们安心过日子,不要挂念我。我会好起来的。母亲说,我们都知道,你二舅的心冷了。我们都希望娘家能再发达起来,而这只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几乎没有可能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那时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强盛,在婆家就不会受欺,就体面,遇上三灾两难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上下下凄凄惶惶的,整个家庭笼罩着幻灭的气氛。压抑得人受不了。

又一场更大的灾难终于来临。

事情的起因是二舅的一个堂弟被人杀了。他的那个堂弟是棵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什么亲人。对方杀他的时候很放心,像捉一只鸡捉去杀了。这是一场私仇。

二舅对外祖母说:“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无法阻拦,也拦不住。按当地的规矩,他为堂弟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不去会被人瞧不起。二舅是场面上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不能被人笑话。

二舅把几个弟弟叫到一起,说你们别恨我,我揽了个麻烦事,几个舅舅说,二哥你去吧。大家都很平静。大家都知道二哥定能为堂弟报仇。大家也知道这场仇杀会没完没了。夜幕降临时,二舅揣一把短枪出门去了。那人在一个地方杂牌军的兵营里,是个小军官。二舅的堂弟就是他喊几个当兵的捉到野外弄死的。

小军官常溜出兵营喝酒,赌博,嫖女人。

二舅候了四个晚上,在赌场上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

小军官也是当地人,也有一群兄弟。

自然要报仇。

二舅枕枪睡觉,深居简出,几个舅舅轮流值更,一人一把枪。都很兴奋。已经很无聊的日子忽然有了滋味。

但二舅不愿老是躲着。他想快点了结,就走出去了。他说我去他们家,和他们弟兄谈谈,能了就了,不能了也没啥,你们都有枪。

几个舅舅说,二哥你别去,没个好!

二舅笑笑,去了。

对方很客气。让座。倒茶。递烟。

二舅说,我们家死一个,你们家死一个,扯平了,往后怎么说?

往后。

你是说这事算完啦?

我没说算完。随便。

这事没完。

那就下手吧。

“叭!”

二舅倒下了。

办完丧事,三舅对外祖母说:“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哭了,摆摆手。

三舅提一把短枪走了。

三舅杀了对方一个兄弟。

三舅后来又被人杀了。

四舅五舅早已出走。轮到六舅为三舅报仇了。

六舅才十九岁。

六舅向外祖母告辞的时候,外祖母没哭。她只是说,你才十九岁,行吗?

六舅说,娘我行。

六舅出门的时候,看了看七弟八弟,有点犹豫。七弟八弟还是孩子。他摸摸他们的头。走了。

刚出门,八弟又喊住他,哥,你还会回来吗?

六舅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想说我肯定回不来了。可他没这么说,他受不了八弟眼巴巴的泪光。他转回头说,回来!我肯定回来,你们别怕。

六舅杀了人又被人杀的时候,是一个月黑头天。

他被反绑着手,喉咙里插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像一把钥匙,插在他的生命之锁里,只要再转动一下就没命了。但他们没有再搅动,只把匕首插进去,甚至连手绑得也不紧。后头有人用枪逼着,他跑不了。

六舅被牵到一片野地里。他们要活埋他。

一个人被活埋前会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那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应过八弟的话。他肯定记起了他的谎言。他说过他要回来的。八弟还那么小,他不能骗他。

押解六舅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被六舅杀死的仇家的弟弟,另一个是仇家请来的帮手。对方是兄弟五个,也仅剩这一个了。但双方谁也不肯罢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两家杀来杀去。没有谁认为这场对杀会中途结束。许多年后我听母亲重新说起这场仇杀的时候,同样没有觉得有什么好惊心动魄的。如果我是当时舅舅们中的一员,肯定也会参加进去。我太了解家乡人的秉性,他们就是为一口气活着,为一口气去死。一条路走到黑,憨得八头牛拉不转,等一切都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太晚。

六舅明白得已经太晚。他才十九岁。也许当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缩。不然人家会说他是孬种。就为不当孬种,他宁肯舍弃这一条命。

当他站在野地里,面对黑乎乎的旷野时,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已经痛感这场仇杀没有任何意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话必须由他说,由他告诉他的七弟八弟。如果就此死去,不留下这句话,七弟八弟还会接着为哥哥报仇,灾难还将继续。

那把匕首插得很深,喉咙已经麻木,血管被匕首切断又堵塞壁合,并没有多少血渗出,只觉得凉凉的有些快意。仇家的弟弟正在拼命挖坑,已经挖出有大半人深了,影影绰绰只露出脑袋。再往下掘一尺就够了。六舅很魁梧,站着埋进去很要一个大深坑的。仇家的弟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顾低头往外掏土。背后押他的人已经连打几个哈欠。天太冷,他有些不耐烦了。有时就走到坑边看看催促说,快点伙计,我冻得手都麻了。仇家的弟弟说,伙计帮忙帮到底,要不你下来替我干一会儿,我都累得手酸了。那人缩回头说你干吧,弄一身土怪脏的,我还是看住他这个宝贝。就在坑沿跺脚取暖走来走去的。

六舅不露声色,一直在悄悄挣动背后的绳子。本来就捆得不紧,不大会儿就脱了手。他捏住绳头没急于逃跑。他知道这样逃不脱的,对方手里有枪。

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事实上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挖好坑,仇家的弟弟在里头喊,喂伙计你搭把手把我拉上来。那人答应一声,就把右手的盒子枪放在左手上,弯腰就去拉他,胳膊肘撒开,左手的枪就在六舅鼻子底下。六舅眼快手疾,伸手夺过枪,飞起一脚,把那人也踢下坑去。六舅想说点什么,可他试了试,一阵剧痛,喉管里那把匕首妨碍了发音。就用枪指了指吓得缩在洞里的两个人,开了一枪。那一枪好瘆人!

然后六舅转身就跑了。这里距家有八里地,六舅跑得飞快。他用一只手托住那把匕首,不让它掉下来。他知道匕首一旦脱落,血就会喷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家的。但匕首在飞奔中还是震颤不止,血在一缕缕往外流淌,他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时把匕首往里塞一塞。六舅在和生命赛跑。十九岁的生命像一条满荡奔腾的河,像一架葱绿的山。

六舅终于坚持到家。

六舅一身都是血。脚步晃得厉害。

六舅踉跄着栽进外祖母的堂屋,一家人都跟着跑进来了。七舅八舅和一群寡妇,骇然盯住他喉咙里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仍在打颤,颤动一下,血沫便咕噜咕噜往外冒。

外祖母已由人从床上扶出来。六舅跪在她的脚下。六舅说娘我快不行了。外祖母说六子你是好样的。六舅说娘不要再为我报仇了,七弟八弟还太小。外祖母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哩。七舅扑上去从六舅手里夺过那把枪就往外走,外祖母喝一声你回来!他还要往外走,被几个妗子抱住了,她们说七子你才十六岁,她们说七子你要听话,她们说七子七子……六舅跳起来打了七舅一个耳光:“啪——!”

七舅愣住了,一把抱住六舅,放声大哭。

六舅重又跪下给外祖母磕了三个头,然后拔出匕首,血突然蹿出来如泉喷。

六舅死了。

他的血终于流尽。

从此一切又归于平静。

这边不再去报仇,那边也不再来寻事。

六舅临逃走的时候开了一枪。那一枪是往天上打的。仇家的弟弟和他的帮手跌落洞里,六舅本可以一枪一个打死他们。但他没那样做。

他放过他们,也为他的七弟八弟留下一条生路。

这场仇杀以双方丢了九条人命结束。

母亲从她那个轰轰烈烈败落的家走出来,又走进我们这个同样日渐败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经沧海了。她的父兄留给她太深的铁血影像,太多的创伤,也给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刚强。

母亲嫁过来不久,爷爷就让父亲母亲分家单过了。

爷爷给了三亩路边地。他们就从这三亩地起手,重新做起发家梦。

这个小小的家庭是从废墟中生出的一片绿叶,充满勃勃生机。

一旦独立生活,父亲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十五岁的父亲很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挑起家庭的重担。他的肩膀其实还嫩得很,但他要尽量做得像一回事。干完农活,地里有了空闲,他就出外打工、做小生意,和村里其他人结伴远行,一去数百里外。风餐露宿,不辞辛苦。挣了钱回来一把交给母亲,兴冲冲的。母亲夸他几句,越发高兴,稍事歇息,便又外出了。

但生意并不那么好做。小本经营,盈亏都在分厘之间,稍一失算就会亏本。在外买吃买喝下馆子是少有的事,都是带干粮喝凉水,拼个身子省点钱,那份罪不好受的。那时兵荒马乱,盗贼遍地,被人抢个精光的事时有发生。父亲两手空空回家,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男子汉的脸面。母亲就笑着安慰他说这不算啥,破财人安乐,下回当心点就是。父亲终于释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如果说父亲是一个船夫,那么母亲就一直是家庭的舵手。她大父亲几岁,经历的事也多,父亲有一种依赖心理,而母亲则当仁不让地主持着家政。

父亲和爷爷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

爷爷对父亲素无好感,对他的不听调教,对他的无所事事,对他的漫不经心,几近厌恶。让他早早成亲,让他十五岁分家,已近乎一脚踢开,生子只当无。他喜欢二爷家的一个儿子,达到痴爱的程度。他时常把米面钱财送给侄子,却从来不给儿子。以至后来把分家时送给父亲的三亩地收回。父亲母亲只好求亲告友到处借贷,凑集上千斤粮食交给爷爷再把地赎回。他们不能没有地。

爷爷曾希望母亲的到来能改变父亲,可是一旦父亲真的一改木讷变得像一匹小马驹样现实地过起日子,爷爷又无比恼火了。他恼怒父亲又迁怒于母亲。动不动找茬打骂,打父亲也打母亲。他觉得他的为父尊严受到严重的伤害,儿子已真的不属于他了。这使他万分沮丧。后来有了小叔,爷爷更把父亲视为陌路人。他曾不止一次地当着母亲的面对父亲说,你死吧,你死了我一点都不心痛。父亲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我怎么能死呢,你干吗要盼我死呢?父亲当时很生气,但很快就忘了。父亲不记仇,一生都不记人的仇,他只记住人的好处,何况对父亲呢。但这些绝情的话以及无数次的毒打,却大大伤了母亲的心。她弄不清这个古怪而暴戾的老头究竟是怎么啦。长辈要找小辈的茬,小辈是防不胜防的。争吵不断发生,也不断升级。终于几乎断绝关系。在后来几十年的时间里,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关系还不如一般邻里。这首先是因为爷爷的古怪,其中也有母亲的固执。她性格中强悍的东西太多,对任何人都不愿低头。

这种紧张的关系一直到我长大以后才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