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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碎瓦 (2)

没想到顺利得很。小轿把寨主抬到县衙后门,通报过后,便立刻被请进去了。爷爷在外头候着。两盏茶的工夫,信拿出来了。爷爷拿到信揣进怀里,立刻打马出城,往鲁西南一路飞奔。这一夜,几乎是马不停蹄。一百多里路,全是生路,不时跑迷了,只好叩开人家的门打听,几经辗转,赶到时天已微明。军营外一里多的一处荒岗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干人马正在等候。原来他们早就到了,都没有进兵营去。幸亏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从中打点说情,如果进了兵营,而人情又求不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爷爷看到他们,纵马跃上荒岗,扬扬手中的信说:“我已经求了人情来!还烦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拱拱手掉转马头,直奔兵营去了。这一夜跑得人困马乏,爷爷已是心力交瘁。但没人能代替他。

果然县长的面子大。这位军队长官曾带兵在丰县驻扎过,和县长交谊颇深,当即允情,派了一个军官随爷爷来到那座荒岗上,命令松绑放了。

爷爷带上三祖父千恩万谢,一同辞归。走出很远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后来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小时候好好读书,或许会有点别的出息。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并没有多少懊悔的意思。只是淡淡的有点伤感。那时他已差不多走完了一生的路。

父亲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富。只是没权没势,老是被兵匪衙门敲诈。于是曾祖母和爷爷就老是被这个问题困扰,老是想着家里出个有本事的人,好能保护这个家。父亲是长门长子,希望便寄托在他身上了。

学而优则仕。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负的少年苦苦追寻的一条路。然则云泥殊路,又谈何容易!父亲上了三年私塾。父亲悟性很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聪明。他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随心所欲地生活。家庭的屈辱磨难,于他并无多大关系,爷爷的用心他还不能理解。那都是大人的事。两次被人绑票,他都觉得很好玩。父亲最早学会的话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绑票时寄养的那个老人。那位老人没有家庭儿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欢父亲,每天拌疙瘩汤给他喝,白面或者杂面疙瘩。父亲一生爱喝疙瘩汤,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饮食习惯。家里找到父亲时,老人家大哭一场,她舍不得让他走。后来还来看过父亲。父亲长大一点后,又由家里人带着去看望过老人家。他对“奶奶”很有感情。

父亲上私塾后,不知怎么迷恋上了戏曲。

那时乡间社戏很多,有大台戏,也有地摊曲种,梆子、四平调、柳子戏、花鼓、拉魂腔、评书,各有各的迷人之处。特别农闲时节,这村那村到处都是锣鼓声声。冬天到了,一些大户人家就请来戏班子,在野外的麦地里搭台唱戏,吸引十里八村的庄稼人都来听戏。一是显示仁德,二是联络感情,和乡民搞好关系,三是借听戏请来一些头面人物炫耀势力。还有一个好处是肥田。那时土薄,即使大户人家也无法块块田施肥,冬小麦就长得稀稀拉拉。于是搭台唱戏,让人在田里乱踩。自然是一片狼藉。但人的脚气却有肥田特效,加上粪便污物,一块薄田便一夜之间注入肥力。别看当时一片狼藉,等开春一场雨,麦苗就会返青猛长,放眼绿油油一片,和别的田明显不同。这就是古话说的“麦收战场”。

哪里晚上有野台戏,父亲是必定要去听的。白天有地摊曲艺,他也常去听。胳肢窝里夹着书,杂在大人堆里席地而坐,托着腮听得入神,时常误了上学。有时干脆就不去先生那里,吃完饭直奔戏场。家里以为他去上学了,先生以为他在家,两头都被蒙着。但这把戏不久就被发觉了。父亲被扒光了衣裳,爷爷用皮鞭打,打得在地上翻滚,血痕横一道竖一道的。父亲记住几天,不久又去听戏了。于是爷爷又打。父亲老是想不通,书念得并不差,为什么就不能听戏呢?他固执地这么想,也固执地这么做,终于改不了。他身上的鞭痕一道一道的,有时几天走路都困难。可他还是要去听戏。爷爷那么暴烈的脾气,都无法改变他。看他摇摇晃晃又去了戏场,大人们只好摇摇头,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一个乡村小子对戏曲音乐的迷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流浪艺人怀里的马头琴,游方和尚手里的木鱼,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时常懵懵懂懂地随在他们身后,从这家走到那家,从这村走到那村。痴痴的,呆呆的。终于,流浪艺人走远了,从荒草野径中消失在旷野尽头。那时父亲便爬到树上摘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来,吹得呜呜咽咽的,孤独而宁静,他就这么在野地里吹着蹓跶着,追逐着飞鸟、野兔,随手捡拾一片碎瓦放在口袋里。直到日暮黄昏,才蹒跚着回家。

等着他的又是一顿鞭子。

爷爷到底不能容忍他的固执。父亲退学了。

爷爷心里很难受。

他的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像被扎了一刀。这意味着他的家族只能继续败落下去,再也无法挽回。父亲自小喜欢捡拾碎瓦的癖好,则似乎是一种预言。

他同样不能改变他。

父亲成了小小的农夫。

其实他从八九岁就能吆牛耕地、驭马耙田。他喜欢农事。喜欢旷野。喜欢庄稼。喜欢日出日落。喜欢风雪秋雨。他天生就是个农夫。他的性格中没有掀天揭地、经邦济世的气质,他只是温和、平静而执着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依然喜欢捡拾碎瓦片、烂砖头。路上碰到捡起来,耕地翻出捡起来,回到家归拢成堆,逐一拍去泥土,翻来覆去地看。有什么好看呢?一片碎瓦,一块烂砖,破旧而丑陋。但在父亲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你摆玩个啥,喂牲口去!”爷爷猛喝一声。

父亲吓得一哆嗦,冷不丁的。赶紧藏好他的破烂宝贝干活去了。

有好多事其实不必一定要父亲做的。家里有大领、二帮和其他雇工。他满可以享受小少爷的生活。但爷爷不允许。既然念书不成,就要把他调教成一个真正的庄稼人。

事实上,曾祖母和三个祖父一直都是和佣工一样干活的。特别爷爷是一个庄稼好把式,一个优秀的庄稼人。直到爷爷七十多岁去世,都没有停止过劳作。

父亲很快学会了所有的农活。

父亲依然喜欢捡拾碎瓦。

父亲还是到处去听戏。

他温和而平静,从容而悠闲。

父亲又是孤独的。他不爱说,却喜欢唱。在乡村小路上,在风雪旷野里,在莺飞草长时:“萁荚更新,流光过隙,桑榆日沂西山,有女无家……”

爷爷怀疑他迷上了哪个小戏子。

这类事是时常发生的。

唱戏的女子风情万端,且多穷家女,可爱而又可怜。真正唱出名堂的并不多,很多是为了混一碗饭吃,冬练三九,暑练三伏,稍有松怠,师傅动辄一顿鞭子,打得红粉飞花,皮开肉绽。到得前台,演一出公子落难小姐养汉,叫一声“苦啊——!”哭得泪人一样,颤颤摇摇,摇摇颤颤,叫人心疼。听戏的只沉在戏里,唱戏的女子却借戏中人倾尽苦情,其间滋味有谁解得?遇上痴情的后生,这村跟到那村,一路尾随着听戏,看得人都呆了。台上的女子直和那后生眉目传情,飞眼闪闪,越发显得水灵。终于有一晚,上得台来,只顾神魂颠倒,把戏词都忘了,引得一阵倒彩。下台被老板一顿鞭子,打得哭爹叫娘。那女戏子卸了妆溜出门去,后生等个正着,一把牵了就走。于是一件梨园新闻不胫而走,成就了一对小冤家。

自然,唱戏的女子也有上当受骗的,被人玩弄又抛弃,那结局就惨了。

那时人们都爱听戏,却又普遍瞧不起唱戏的。为什么瞧不起?没什么道理。好像大家都这么说,你也得跟着说,不然也成了下九流。其实戏班子是很受人欢迎的。哪里搭台唱戏,周围村庄的人这一个白天都像过节,晚饭后骑驴乘轿、扶老携幼,说说笑笑,从四面八方汇集来,为多少人带来欢乐。普通人从戏里了解历史,从戏里接触艺术,从戏里宣泄情感,于是历史活了,生活有了色彩。

但人们还是瞧不起唱戏的,真是怪没名堂!

爷爷也是没名堂。

他急急忙忙为父亲操持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戏子拐跑了,学坏了。

父亲成亲时十五岁。母亲大父亲五岁。

爷爷说,大几岁能管住他。

父亲早早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朦胧而富有幻想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他的戏文,他的木鱼,他的碎瓦。

母亲兄妹十三个,其中兄弟八个,姐妹五个。在姐妹中,母亲是老三,被称为三小姐。兄妹十三个是异母所生,但处得极好。特别外祖父去世后,这兄妹十三人更是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一场场灾难。

外祖父家的败落,是从一场大火开始的。后来母亲说那场火是鬼火,是天意。

外祖父除了有几千亩地,在县城还开了个很大的土烟店。赚得的钱不计其数。乡下有一座庄园,县城还有一大片房子。母亲小时候很得外祖父宠爱,一直跟着住在县城。那条街叫火神庙街,在火神庙街的那片房子里,母亲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五十多年后,我又住到这座小城的火神庙街附近。母亲通常住在乡下家里,有时也到县城住一些日子。母亲已是个完全意义上的乡下人。但童年和少女时代留给她的记忆却依然清晰。傍晚,她时常在火神庙街慢慢走动,或者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久久发呆。老街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些零星旧房子夹在楼房和店铺之间。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流逝的岁月已把她一头青丝染成白发,这里勾动她回忆的往事太多太多。

母亲说,那晚外祖父从县城回家。乡下那座庄园是他的根基,他时常回去料理一下的。

县城到乡下的家只有七八华里,走得熟了,他没带任何人。母亲说,外祖父喜欢一个人走夜路,走黑漆漆的夜路。他的土烟店既给他带来无数财富,也带来无尽的烦恼,他知道烟土是个害人的东西,却又经不住财富的诱惑,那是一朵恶之花。他时常受着良心的责备,却又不能自拔。他知道他的财富终有一天会毁了他。

那晚有一弯残月,残月在薄云里游动,夜色朦朦胧胧的。外祖父忽然发现前头小路上有一个半截人向他作揖。半截人无腿,头戴一顶辣椒帽,怪模怪样地冲他笑。外祖父以为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半截人不见了。他胆子极大,向来不信鬼的,也就不以为意。可是走出几十步,那半截人又在前头的小路上拦住了冲他作揖,还是怪模怪样地笑。外祖父大喝一声:“什么人挡路!”再看,又不见了。如此三番。外祖父有些心惊肉跳。夜风凉凉的,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相信真的撞上鬼了。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外祖父回到他的庄园,站在过道门下,想抽口烟喘喘气。他装好烟袋,摸出火镰,“嚓!”打出一束火苗。这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冷飕飕的风拂面而来,接着那火苗腾地蹿上房,变成一团火球在房上跳跃,从过道门滚开去,整个庄园顿时变成火海。

母亲说,那是阴火,无法扑救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庄园化为废墟,遍地尽是烂砖碎瓦。除了抢出一些金银首饰,其余东西全烧光了。侧院的二十多匹大马在烟火中嘶鸣咆哮,终于挣脱缰绳踏出火海,已是烧得浑身流油,不久都倒毙在村头野外。

这是当地有名的一场大火,老辈人说了几十年,并成为纪事的一个标志:“侯家起火的那年……”外祖父姓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