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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碎瓦 (1)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老是不着家。

父亲除了种地,还做些小生意。贩卖粮食、麻花、木器和一切能赚钱的东西。自然是小本经营。推一辆独轮小土车,或者挑两只筐子,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几十个县之间往往来来,一趟就是十天半月。

家里很穷。两间草屋做居室兼厨房,半间草棚子放些农具杂物,一个土墙小院,院里一棵弯枣树,树底下卧一条狗。全部家当就是这些了。家里老是断炊,老是半饥不饱的。晚上没有吃的,肚子饿了就喝点水。我那时还小,饿了就哭闹,母亲放下纺车,把我揽到怀里哄一阵,解开怀塞我嘴里一个奶头。其实母亲的奶早就没水了。我吃奶吃到八岁,到入学才断奶,还是母亲在奶头上抹上锅灰,又让姐姐们羞了一通才从此不吃奶的。

父亲又是好多天不在家了。全家人都盼他快点回来。因为父亲一回来,就意味着有了吃的。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之夜。

傍晚时积雪就已很厚。林里到处静悄悄的,屋后路边的杂货店里透出一小片灯光。几乎没什么生意。几个老人倚着柜台聊天。庄稼人都瑟缩在自己的草屋里。这么冷的天,很少有人外出。关上院门,男人转动着拧车拧绳子,女人纺线,而且多是摸黑做事,油灯也舍不得点的。孩子们不怕冷,不时跑到院子里玩一阵雪。我小时体质很弱,曾有两次差点病死。天冷加上肚饿,我没有心思玩。父亲不在家,家里就格外冷清。母亲和大姐都在纺线,我和二姐早早就睡了。纺车声嗡嗡的像催眠曲。母亲又在低声哼唱着什么,调子非常凄婉。母亲纺线时常这么唱,唱给自己听,像是倾诉,又像是叹息。天还在下雪,鹅毛似的,越发紧了。有树枝折裂的声音。北方雪大,压塌草屋的事也是有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带着泪痕睡着了。母亲说,睡着了就不觉饿了,睡吧。

母亲和大姐还在纺线。她们同样空着肚子。

已过半夜了吧。除了簌簌的落雪声,外头世界已在漫天大雪中沉入深夜的静寂中。突然一阵敲门声,然后是大黑狗兴奋的咆哮,父亲回来了!

父亲整个成了雪人,挑两只筐踉踉跄跄栽进屋,眉毛都是白的,嘴里哈着寒气,一副极疲倦的样子。赶到这时回家,肯定是走了很远的路。一家人都惊醒了,那份欢悦是可以想见的。大黑狗吱吱叫着跑里跑外,不时往父亲身上乱扑。大姐忙着为父亲打雪,母亲则忙着烧水去了。我迷迷糊糊刚坐起,父亲已转身从筐里端出两个大壮馍。这是四省交界地特有的一种面食,每个壮馍要四斤干面做成。像一块豆饼那么圆那么大,放在特制的平底锅上烤熟,结实耐嚼,刚出锅的更好吃。父亲带回的壮馍当然早就冷硬了,放在案板上“嘣”一声响。父亲用刀砍开,一块也有一斤的样子,拿起来塞到我手里,我赶忙接过,用手背擦擦嘴就啃起来。一家人都在吃,真香啊!

其时大雪仍在下,门缝里挤进的雪积成小雪堤,冷风不时灌进屋子,但全家人都感到暖烘烘的。外间屋灶膛里火光一闪一闪的,母亲要为父亲烧大半锅热水,盛出来半盆让他洗脸洗脚,剩下的再烧点面汤。那时父亲坐在一旁,抽着烟看我们吃东西,一脸疲惫中透着满足和安详。偶尔说几句话,大约就是外出的见闻和经历之类。父亲口拙,不太爱说话,他一生对儿女的爱都是体现在行动中。即便这种全家团聚的时刻,他也不太说话。他默默地抽着烟,一屋子都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看我们姐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父亲忽然有些心酸,他掩饰地撸一把脸,说:“甭慌,够你们吃的。”

后来的几十年中,我经历过困窘,也经历过辉煌,住过豪华宾馆,吃过珍奇佳肴,其中许多东西父亲连见也没有见过。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隆冬之夜,那是迄今为止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父亲给我的壮馍更好吃。

歇息几天,父亲又上路了。挑两只筐,风风火火的,像是要去捡拾什么。他总是这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母亲和大姐依然在家纺线。摸着黑纺线,一纺就是大半夜。那时大姐不过十来岁。

村里人说,这家人疯了。

父亲母亲黑夜白天没命地干,就是为了买地。

土地于庄稼人像命一样重要。而父亲母亲都曾是庄园的主人,失落的庄园是他们永远的梦想,他们要捡回那个梦。

曾祖父曾有一千多亩肥沃的土地和一片青砖瓦屋,人称大瓦屋家。那是他的父辈三门合一传给他的。日子相当富裕。可惜曾祖父三十九岁病逝,撒手西去了。从此曾祖母以寡妇之身带着三个儿子和一大片庄园,开始了艰难的人生。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大瓦屋家已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曾祖母子孙满堂,却无力保护他们。几十年间,这个家族曾十二次被土匪绑票。曾祖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次次割地赔款,用大把大把的票子把儿孙们从虎狼窝里赎回。其间的屈辱是无法尽述的。

三个祖父渐渐长成汉子,胸中涌动着无数仇恨。他们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这个家了。

那一年,一个土匪头儿又去家要粮,带着几个人,一人一条枪。曾祖母不敢得罪他们,亲自灌了两口袋麦一口袋秫秫,让人搬到他们车子上。事情就出在那一口袋秫秫上。土匪嫌给了杂粮,气哼哼走了。爷爷赔着小心送到门外。土匪头儿却突然转身,对着爷爷打了一枪。爷爷一闪身,幸亏缩得快,躲回门后,一枪打在墙角上:“噗!”一股尘土,溅了爷爷满脸。土匪扬长而去。这正是日头正南的时候。爷爷看看日头,一口血喷出来。他反身回到院里,冲二祖父三祖父说:“卖地,买枪!”

爷爷是长子,爷爷说一不二,一辈子都是火爆脾气。

半个月后,枪买来了,三条。三个祖父一人一条枪。

又两个月,炮楼修起来了。两座。在院子里对角矗立。院墙也加固加高了。炮楼上三条快枪,加上几门土炮,一家人胆气壮了。果然,三五零星土匪再不敢大白天骚扰。夜晚捣乱,一阵枪打出去。大瓦屋家不再逆来顺受。

但好景不长。三兄弟也就三条枪。对付小股土匪还行,有大队土匪前来,就只好开门迎盗,不然一座庄园都会玉石俱焚。

绑票的事仍在继续发生,曾祖母又在卖地了。

父亲就曾两次被土匪从被窝里拉走。第一次才七个月,回来时已经会喊奶奶了。父亲被土匪抱走后,寄养在皖北一个孤老太太家。每日喂三次面疙瘩,吃罢就扣在粮囤底下。那是一种条编的大粮囤,扣在底下,别说七个月的婴儿,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爬不出来的。父亲在粮囤底下生活了一年多。这期间,曾祖母费尽千辛万苦,到处托人打听,是哪路杆子抱走的,要价多少。方圆几百里内都寻找了,却一直没有下落。父亲是长门长孙。曾祖母为找回父亲是不惜倾家荡产的。后来曾祖母的娘家人也出面寻找。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在皖北的砀山县找到了父亲。原来,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土匪把他寄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后,自己也找不到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们家的人在找父亲,也知道曾祖母开了个很大的价钱,却只好装聋作哑。父亲第二次被绑票是三岁。这一次很快就赎回了,曾祖母卖了十亩地,把两千斤麦子交给土匪,保住一条命。

曾祖母的土地在一年年缩小,是被人一刀一刀割走的。

三祖父说:“我去当兵!”

曾祖母舍不得。三祖父才十七岁。肩膀还嫩得很。

爷爷说:“娘,让他去吧。”

曾祖母说:“你说得轻巧,那是要在枪林弹雨里钻啊!”

爷爷说:“娘,不该死老天爷会保佑他。该死在家呆着也会遭祸。”

曾祖母抹抹泪不吱声了。曾祖母直发呆。

多少年来,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她的儿孙,还是挡不住一次次被狼叼走。留在身边,的确也不保险呢。

曾祖母终于同意了。

夜晚,爷爷把三祖父喊出来,兄弟俩在院子里站着。

爷爷好一阵没说话。

三祖父有点怕爷爷。长兄如父,爷爷规矩很大。

夜很黑,星星显得特别亮,只是被风摇得厉害,像是要从上头掉下来。

三祖父抱住膀子有点冷。

爷爷说:“三,当兵要打仗的,你不怕死?”

三祖父说:“知道。我就是想去打仗!”

爷爷说:“打仗好玩?”

三祖父说:“打仗不好玩。我就是想死个痛快!”

“啪——!”

爷爷甩了三祖父一个嘴巴子。

“哥,窝囊气我受够了!”

爷爷转身找到一条绳子,指指旁边的树:“想死容易,上吊!我看着你上吊!”

三祖父哭了。三祖父还是个孩子。

爷爷扔掉绳子,叹一口气。

爷爷一阵子没吱声。他在想让不让他去当兵。

爷爷知道这条路很险,几乎是一条绝路,但他终于别无选择。

“三,去当兵吧。好好当兵,能混个连排长回来,就没人敢欺负咱家了。”

三祖父点点头。三祖父曾三次被土匪绑票。

爷爷说:“三,别光想到死,要活着回来!”

三祖父去当兵了,在距家一百多里路的山东省鱼台。

三祖父打仗很勇敢,又爱结交朋友,在兵营里有一帮拜把子兄弟。打起仗来互相照应,受过几次伤,却无大碍。一年多时间里,三祖父摔打成一条黑大汉。不久被提升为排长。

这一年多里,家里安稳了许多。大瓦屋家有个在外头耍枪杆子的,土匪们有所顾忌了。

曾祖母天天烧香磕头。

忽然有一天,三祖父跑回家来了。

三祖父前脚刚到家,一顿饭还没吃完,抓逃兵的就追来了。三祖父是逃兵。

队伍要往山西开拔,那里距家太远。三祖父当兵是为了保家护院,当兵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跑了。

那时候,逃兵被抓回去是要枪毙的。何况是一个排长。

三祖父被夺下饭碗,当即捆起来就要带走。

曾祖母给人磕头求情。磕得披头散发,额上冒血。

乡邻们也帮着说好话:“你们行行好,就当没抓住他不中吗?”“不中。我们抓到了。”“行行好吧,抓回去就是个死。”“军有军法!”爷爷请来了寨主。寨主是赵家的头人,有点身份的。但他无法阻挡抓人。就向带头的说:“长官,请你们路上走慢点,我去求个人情来。”然后示意爷爷,爷爷明白,赶紧送上一袋钢洋:“路上喝茶用,请诸位慢点走。”

那带头的还拿捏着不接,被一个也是小头目样的人伸手拿过去,笑嘻嘻说:“我们也是听差,你们求人情要快!”后来才听三祖父说,小头目样的人是他把兄弟。

抓逃兵的把三祖父带上路的同时,一顶小轿抬着寨主也飞快地往县城奔去。寨主和县长是把兄弟。赵家寨主在当时是体面人,一个寨子两千多口人,加上分布在全县的赵家,有数万人之多,大寨小寨常联手和外姓人打斗,人多势众,不免有些霸气。但为官的却爱和这类人物结交,不然这官就做不稳当。寨主就是去县长那里求人情的。自是爷爷一路同行。

一路上爷爷捏一把汗,因为他不知能不能求到县长的人情。即便求到,又不知县长和那军队的长官有多大交情。那时天已落黑,到处一片苍苍茫茫的,一行人走得好急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