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到远方去
1455300000121

第121章 赵本夫访谈 (1)

——与《乡土》杂志记者

赵老师您好!您是我省的著名作家,您和您的作品早已被广大读者所熟知。听说您出生在农村,当过回乡知青,做过营业员,还差点儿接了老支书的班;还听说您出生的那个村落非常有意思。在您的小说《祖先的坟》里,不难看到您从前生活的影子,能跟我们谈谈这些故事吗?

我老家的寨子在江苏西北角的丰县,那里是四省交界处。这个村落大概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就像个古城堡一样,全寨的四千多个人,基本上都姓赵。我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十三岁时,我考上了县城中学,一直读到1966年,属于六七届高中毕业生。“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属于回乡知青,回了老家,先在公社供销社的布柜上当了三个月卖布的营业员,后来,公社负责人嫌我们大队“革命委员会”的老书记年龄比较大,身体也不好,想叫他退休,让我接老支书的班。不过我在家只干了一年农活,1971年就调到县里搞通讯报道去了。

听说您所在的那个村子非常大,从村前走到村后有一公里。

应该有。它是一个方形的古寨,基本上是四方的,寨子的四面以前都有寨墙,寨墙很高,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时还残存了几堵,我们曾经常爬上去放风筝、射箭、做游戏。

每次回去探亲时,到了村口就不敢再坐在车上了,这是为什么哪?

因为我们赵家是个大家族,全村人都有血缘关系。当然这个家族里也有不同的分支,我所属的那个分支是本村的旺“族”,这一“族”人繁衍得比较快,所以我在我们村里只能算是个晚辈。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同村同班又同龄的同学,但是竟长了我六辈,可见我的辈分是非常低的。所以我一进了村,遇到的基本上全是长辈。我要是坐车进村,肯定就不合适了。无论是谁,无论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只要一回到老家,该当孙子还得当孙子。而且在我们的寨子里,家族观念特别重,特别讲究辈分。

从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您很喜爱历史。据说您的历史启蒙“老师”是村子里面的一个地主老太太,是这样的吗?

我的文学启蒙“老师”就是她。是她给我讲了许多历史故事。她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人物,很有修养,谈吐文雅,人也非常善良。因为我们都是同村同姓,虽说她已被划为了地主,但是整个家族都没有把她当成“阶级敌人”,也没有把她和“阶级斗争”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从小就爱上她家去听她讲故事。她讲故事的地方就在她家的灶窝里,也就是厨房。在北方农村,灶窝就是一个大锅灶,炉灶后面有很多柴火,冬天时呆在那里很暖和。她说故事时爱吸一只长长的大烟袋,我们就不停地给她点烟。她讲的故事确实非常有趣,现在回忆起来,对我一生的影响都很大。开始她讲的是什么《红楼梦》啊、《苏武牧羊》啊,我们并不太感兴趣,因为这些故事情节简单了点。后来她就讲一些情节复杂的,比如《海瑞断官司》《薛仁贵征东》,这些故事非常富有传奇色彩,而且每一个故事,可以连讲好几个月,非常让人入迷。

那时候您有多大?您离开老家以后,还跟那位老太太有联系吗?

我大概是从五六岁起开始听她讲故事的。老太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已经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我家还没搬来南京,还在县城里住着。当时我虽然已经调到省城来了,但是还在地方上挂职,住在县里体验生活。不过我一回老家就去看望她。她对我一直也非常关注,因为她是一直看着我长大的。她听说我在创作上取得了某些成绩,也非常高兴。

父亲去世的时候,您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据说您听到这个噩耗后,曾经一度有过放弃上大学的念头。那时候,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心态上、思想上和年龄上都已经相当成熟,可是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冲动呢?能和我们聊聊您的父亲吗?

虽然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我觉得人的一生中,父母应该是永远的老师、永远的精神寄托和精神依靠。父母的一生对我的影响非常巨大。尽管在我的人生历程中,很多人都曾经对我的生活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对我的前途和命运起过很大的作用,但是对我影响最大的,首先还是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是1986年去世的。他生前对我考上了北京大学心里并不太乐意。他曾经对我的妻子说,本夫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上什么学啊?不过这句话他从来没跟我讲过。因为他觉得,我要是因为他的缘故而不去上学了,心里一定会很难过。所以后来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当妻子告诉我他不乐意我上北大的事后,我就立即下乡去看他。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他一直把我送到了县里。晚上,爷俩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抽烟、聊天。说是聊天,实际上也是有一搭无一搭。

那天晚上我的感觉非常不好,就好像是父子俩在生死诀别。那种氛围,使我的心里非常压抑。一个晚上,爷俩也没说几句话。其实这时我的父亲已经患了重病,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但是他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一直都在干着农活,身体非常好。但是那天晚上我的预感非常不好,也许他也有着某种预感,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预感,来自对儿子的依恋和留恋。第二天我从徐州坐火车去北京的时候,一路上就回忆着他的一生,一路回忆一路流泪。因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挑着担子做起了小生意,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地方,一跑就是十几个县,有时候十几天、二十几天都回不来,受了很多的罪,苦苦地把这个家庭支撑着,还供养我上学,这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到了北京以后,也是心惊肉跳,有时候楼道里谁接电话时跑得急了一点,我就会突然坐起来,生怕家里传来了什么坏消息。

果然有一天,我接到了家里的电报,只两个字:“速归”。我立刻意识到父亲出事了,赶紧买了火车票连夜赶回家。回到家后,得知父亲真的被确诊为癌症后期,这对我的打击非常大,连忙带他到南京的鼓楼医院和肿瘤医院来看病。肿瘤医院说我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我更加伤心,拿着钱居然没有地方好花!当时陪父亲来看病的还有我的夫人和我的姐夫,我在饭店里花了五六百块钱,叫了一桌最好的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五六百块钱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几千块钱。当时我的姐夫并不懂我的意思,他说:“父亲已经不能吃东西了,你还叫那么多菜干什么?”我说:“我只是想给他看看。”因为作为儿子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表达这种即将生离死别的心情了!第二天我不甘心,又带他去了上海。可是上海的医院还是不肯给治。后来,我只好从那里背了两蛇皮袋的中草药回来。回来以后,大概也就十六七天,父亲就去世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就觉得头上的一层天忽然坍了。

在您的笔下,为什么从来没有写过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