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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冬之旅》随想

《冬之旅》依然写黄蓓佳所熟悉所擅长的大学生生活。依然写得很美。但少了梦幻的色彩,多了些实在的血肉。以第一人称娓娓叙来,从容不迫,使人感到亲切,感到真实,不再觉得是在云里雾里。

黄蓓佳早已蜚声文坛。在同辈青年作家中,没人敢低估她的实力。但她似乎从来没像六月的骄阳那样火爆过。她始终是一轮清月,朦胧着挂在高天。到处都可以看到她,时时感到她的存在。可当你试图清晰地描画她的时候,会发现很难。沿着她从文坛上升起和之后运行的轨迹,你眯起眼打量,结果发现她的作品是那么难以捉摸。

一个纯净的带着童稚的美好的梦境;

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五彩斑斓的幻觉;

一个保养得极好的少妇的无病呻吟;

一团流动的气体;

一个似有若无的存在物;

一个她心目中的世界……

于是有评论家说,黄蓓佳的作品过于轻飘,缺少沉甸甸的分量,没有血与火的飞溅,没有生与死的呐喊。自然,也就不能像读有些作品那样,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感官刺激。

一句话,黄蓓佳的作品砸在脑袋上,也不会破皮流血。

那么,文学作品究竟是什么,又应当怎样呢?

是手榴弹,应当把人炸得血肉横飞?

是烙饼卷大肉,可以供人饕餮?

是男人或女人的性器,能够让人发泄?

有仇恨,写刀光剑影?

有愤怒,引一声长啸?

日本人来了,写“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要搞集体化了,写“不能走那条路”?

批资本主义了,写割尾巴?

要改革了,写“乔光朴”?……

一涉及文学的本体论,问题就复杂了。答案也就千奇百怪。但有一点似乎是明白的,文学一旦被派上实际用场,往往会成为悲剧。作品的悲剧,作家的悲剧,时代的悲剧。这样的例子已经太多了。

文学没有实用价值。更不是物质的实体。它只是一团精气。

仍然回到黄蓓佳的作品上来。

我在前头说过,黄蓓佳的不少作品是无病呻吟。但决无贬斥的意思。古人为文,向来视无病呻吟为大忌。我以为其实不然。无病呻吟应是很高的为文境界。有病呻吟是正常的,有什么奇怪?一个人好端端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少,她(他)却在那里痛苦不堪,这才叫人纳闷。新闻行当里有个著名观点: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叫新闻。我想道理是一样的。有病呻吟,是有说得清的疾病和痛苦,自然可以呻吟一番。比如我们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揭露一番,诅咒一番,呐喊一通,再来点什么思考。都明明白白。并不是很难的事。

无病呻吟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在外人看来不能理解,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作家要把这种难言的感觉准确传递给读者,诚非一件易事。那是一种更见功力的写作。

无疑,当代生活特别在知识阶层中,无病呻吟的现象是越来越多了。精神上的空虚、贫乏、无聊、骚动,随处可见。人们在信仰、爱情等领域里,精神上的要求和追索越来越普遍。显然已成为当代生活的一大特点。精神上的失落、惆怅、寻找,使人生出莫名其妙的烦恼,甚至做出使别人吃惊也使自己吃惊的事来。《冬之旅》中的女主人公卉,是师范学院的学生。按常规毕业以后去做教师。但她却“断断续续做着当作家的梦”。常常写一些诗,给很多家杂志投过稿,“其命运都是石沉大海”。“她很悲哀!”为什么冰心当年能一鸣惊人,自己却无人赏识呢?她有点愤怒了。在想入非非中,卉碰上了“诗人”。“她觉得自己正在步入一段奇异的历程,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情感的世界。

如同一个初次喝酒而又喝得微醉的小姑娘,摇摇晃晃,晕晕乎乎。一边体验着流遍全身的神奇的快感,一边不由自主地傻笑,喃喃地说些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她由崇拜而爱上了“诗人”。终至跨出了最后一步。而这时的卉,早已有了爱人。而且是一个诚实、有才华、深深爱着她的大学生。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呻吟,痛苦,彷徨,内疚,胆怯。几经反复,终于接受了生活的挑战,向爱人小应公开了和“诗人”的关系。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世界完全淹没了她。于是悲剧发生了。卉这个人物,作家捕捉得十分准确。尽管她在作品中只是朦胧出现了几次,也没有对她进行多少心理活动的描写。但我们立刻就发现了她——那个在茫茫人海、在骚动的当代生活大潮中,一个有主见、有激情,再也不能安分的女孩子形象。

《冬之旅》中的男主人公小应,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形象。正如黄蓓佳在作品开始对“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把握那样,“激情多于思考,浪漫多于现实,稍不留神又会陷于现代派和传统派的夹档之中,左右不能逢源,弄得焦头烂额,苦恼重重”。小应正是这样。在事业上如此,在爱情上也是如此。当卉和“诗人”第一次发生关系并怀孕后,小应虽然痛苦不堪,但到底还是原谅了她,以至几年之后,终于和卉结婚。小应是善良宽厚的。很有些传统的美德。但善良宽厚毕竟不能解决当代生活中激荡着的情感危机。卉和“诗人”又一次次约会了。于是小应失去精神平衡,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卉。以至判刑入狱。应当说,小应起码在精神上对当代生活的纷扰是准备不足的。他一只脚踏在传统的船上,一只脚踏在现代的船上。而当两只船无可挽回地要驰离时,他被撕裂了。

卉可恨吗?

小应可爱吗?

他们都很可怜。

《冬之旅》给人的心灵震颤和深长思考,决不亚于一篇大呼小叫的作品。

黄蓓佳真沉得住气。她居然那么平静地向我们讲了这么个故事。

什么叫艺术,什么叫分量呢?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