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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耐烦

文坛似乎有点尴尬。

回想前几年,却不是这般光景。时有作家振臂一呼,虽未应者云集,却也热闹得紧。又有评论家横向移植,借用新观念指点江山,虽说让人一愣一愣的,倒引得老少用功,汗流浃背。

但很快如一阵风过去了,真叫文坛如风。可惜。

文学越来越没名堂。

先是文学为政治服务,闹了几十年闹出了许多悲剧。于是说文学有独立的品格,不应盲从,可以干预政治,干预生活。比如反思历史,评论功过,鼓吹改革,揭露丑恶,还可以打破禁区写点性什么的。但不久又出了大问题,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可放肆不得。比不得水利化、机械化、工业化一类物化之化,那是越化越好。而自由化向来属于资产阶级,脑壳里出了问题是要亡国的。眼见作家又露出一副倒霉相。由是有文坛彻悟者顿足:呔,真是上当!文学本不该和什么政治什么生活沾边,离得越远越好。大家想想有道理,于是唿哨一声,作鸟兽散。有的去了深山老林采蘑菇,有的掂着家伙扒坟掘墓,有的如阴阳先生打地摊谈玄,闭目摇首,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如此还是不行的。说的人不知所云,听的人也莫名其妙,大家渐次失了兴致。作品弄得不食人间烟火,读者诸公饥肠辘辘,谁老陪着你呀?扯淡!拍拍屁股走了。接着文坛又出现了许多中西医先生,开出诸多方子。但到底莫衷一是。文学终至失却魅力,没了轰动效应。

至此,作家们就有点委委屈屈的。灶王爷,这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呢?有那脾气大的想想伤心恼火,说一声:不玩啦!老子经商去。拍拍屁股也走了。

且慢。

几十岁的人了,改行也没那么容易,你上哪去伙计?

文坛果然无路可走了吗?

的确,这些年文学被“玩”得风转,越来越弄不清它的真面目。越是弄不清就越是想弄清,好像有哪个权威先给文学下个定义,大家就好放心写了。

但问题是文学没面目。

关于文学本体,有天条规定吗?自然没有。倒是有不少地条。但泱泱世界,地条也多得可以,没有谁能一言定天下。世界本是杂色,文学又何必一个面孔。什么这样写不是文学,那样写不是文学,居高临下,指指点点,唠唠叨叨,其实长舌妇。

你对政治感兴趣,尽可以去干预,激昂慷慨一番,何罪之有?你对历史感兴趣,尽可以去扒坟掘墓;你对蛮荒感兴趣,尽可去钻老林子;你对现实生活更热爱,那就同步前进;你说性这玩意儿中国人还不大敢正视,你就盯住它研究研究,拎到太阳底下曝晒一番;你对有病呻吟腻味了,只管去无病呻吟;你想弘扬主体意识,尽可以自我掘进;你想寻求主体与客体的对应关联,那就关上门想想,走出门看看;你说一切形而下的东西都清汤寡味,尽可以去弄点形而上;你认为凡叫人看懂的都不是好作品,那就去写天书……你看,天地大着呢,着什么急呀。

文学本无定规。所谓“规”都是人造出来的,你就不能造一个出来?当年赵高指鹿为马,可谓大谬,但又何碍千古流传?文学总是你心中的文学,写什么怎么写都是自己的事,管他别人瞎起哄。这叫杀猪杀腚,各有刀法。

前些日子看到汪曾祺先生一篇纪念沈老的文章,说到沈从文先生爱用两个字:耐烦。夸谁有韧劲肯用功就是耐烦。我端着文章,沉思良久,觉得这两个字真好。很多人做事就是不耐烦,别人一烦自己也烦,别人一说不行,你马上改头换面,追风赶月,到头来气喘吁吁,一无所获。

文学如深山探险,走下去就能踩出一条路。重要的是耐烦。

对文坛,我还不太悲观。

1989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