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到远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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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小说做法与挠痒

平时常接到一些读者来信,提出这样那样的创作上的问题。有不少青年朋友在信中这样问我:“你生长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一个偏僻地方,在处女作《卖驴》发表之前,大概不认识任何一个编辑,不认识任何一个作家,可你是怎么学会写小说,并且一举成功,以处女作在全国获奖的呢?”

这真使我感到难以回答了。实在说,《卖驴》以它的内涵来说,还是比较浅的。成功与否也不能完全以是否获奖作为标准。一切都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但不管怎么说,它总是我在习作道路上新的一步。之后二三年里,我又陆续发表了十多个中短篇小说,而且现在看来,还可以写下去,尽管并不轻松。

的确,在《卖驴》发表之前,我不认识任何一位编辑和作家。我生长在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小时候也很少受到文化的熏陶。可是为什么后来我又走上了文学写作的道路,慢慢学会了写小说的呢?

首先,我想谈谈小说创作有没有和要不要技巧的问题。回答无疑是肯定的。就像农民锄地、工人做工、解放军打靶一样,不承认技巧是不行的。文学艺术作为一种复杂的精神生产,就更不能没有技巧了。比如说,主题的开掘,语言的锤炼,谋篇布局,细节运用,题目的选择,结尾的处理等等,如果连这些基本的东西都不懂,要写出小说来,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这里又出现一个值得探究的现象。谈论小说创作的基本技巧的书籍文章,历来不少。从古时的《文心雕龙》,到当代各种文学期刊上的“作家谈创作”,都可供学习。有的青年朋友可能记住了一些道理,但待到真正动起笔来,却又往往出现眼高手低、力不从心的情况。或者说,写不出有独创性的作品来,这又是为什么?

我以为主要有两条。

一是缺乏对技巧的灵活运用。文学创作毕竟不同于机器生产,机器生产是要按一定的工艺操作规程办事的,稍有差错,就会出废品。而文学创作是一种复杂微妙的精神生产。它绝对需要技巧,但它的生命又恰恰在于不受一定模式的束缚,它是一种十分个性化、十分独特的劳动。每个人都可以而且应当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构思作品,按照一定的内容选择相应的表现手法。古人早就说过:文无定法。作为习作者,开始是往往要经过模仿阶段的,尽管你有时并不自觉。但如果一旦能从“模仿”中脱跳出来,形成自己独特的观察和表现生活的方法,继而在创作实践中又从“有法”到“无法”,那就是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正如古代作家苏轼所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可谓挥洒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如果能这样,那就真正取得了创作自由。历来的文学大家,莫不如此。当然,做到这一点是极难的。也许我们一辈子都达不到那个胜境。但作为一个有追求的作家,重要的是不要作茧自缚,要敢于和善于独创。

第二个原因,也是根本的原因,一个作者写不出好作品,关键还不在技巧,而在于有没有对生活的独立思考和深刻认识。

诚然,有了好的内容,没有技巧,是不能成功的。但假使没有好的内容,技巧再高,也毫无用处,充其量只是玩弄一种文字游戏。一个作者如果有了深切的生活感受,而且比较独特,他只是朴实地写出来了,虽无什么技巧,也会是有价值的。编辑们会满腔热情地帮助你出主意,提出修改意见。如果你改得好了,还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内容平淡陈旧,不管你技巧再妙,编辑也是爱莫能助的,只好退给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乡下人待客,鸡鸭鱼肉,东西非常实惠,但不一定会做什么花样,只能一样样炖熟,热气腾腾地端上桌,看上去一大碗一大碗的,摆得也不好看。但客人仍会感到主人的真诚和厚道。相反,如果你待客不真诚,只是弄几个萝卜来,凭自己高超的技巧,做成各种各样的雕花萝卜,涂染得五颜六色,盛放在精美的盘子里。美可谓美也,但客人终究会识破你的虚情假意的。内容和技巧的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讲,大约也是如此。

总之,技巧是可以向别人学习、借鉴的。但对生活的感受却非是自己的不可。

我们看了作家谈创作,或者听了作家的报告,他可以把写作技巧传授给我们,但他不能也无法把自己的阅历和对人生社会的理解感受移植给我们。虽然,我们可以从中受到启发,但那毕竟是他的东西,他的财富。每一个作家的作品,都是他对人生社会的种种思考和感受的文字表达,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感情喷发。喜、怒、哀、乐、爱、恶、欲,都在字里行间。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就是这个道理。能否写好作品的关键也在这里。

如果我们自命清高,囿于自我,游离于时代潮流之外,不去认真观察、思考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仅从别的作家作品中的故事、人物或理论家现成的观点中立意命题,即使写出作品,也不会有新鲜感。仅从别人作品中拾取一些东西,凑合联缀成篇,这种取巧省力的做法,实在是不足取的。每一个严肃的、有作为的作者都不屑于这样做。

下面,我想说说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写作的情况。

我有志于创作,是在中学时代,那时就读了不少的书。“文化大革命”中一度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老三届”中的“老高二”,毕业后回家种地,当了大队干部。光着脊梁干活,挎着粪杈子一转几个村的事常有。那种时候,如果能发现一堆人畜粪,真是快活极了。人呢,只能到哪步说哪步,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县里搞新闻报道,重又和书报、文字打交道了。这时,又萌动了搞创作的念头。于是悄悄做准备,一是读书,读各种书,政治、哲学、历史、文学,以及许多杂书都读,增加自己的知识面。二是观察和积累生活。读一本书,我喜欢琢磨,看到一件事,我喜欢沉思,从不轻易放过。慢慢从书本和社会中领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古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相信这话。这样的准备经过了十年,我感到思想开窍了许多,对许多事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后来,终于有了创作的冲动。

这个过程,我体会只有一个字:悟。这个“悟”,不是和尚面壁坐禅,而是面向书本,面向人生社会。文学创作的甘苦,内核,都在那里面,全凭自己去体味、把握。而你体味、把握出来的东西,又常常是说不清的。这并不是不可知论,而实在是反映在头脑中的那种感觉太微妙了。微妙到不能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但你能感觉出来。就像人身上常有的“痒”,你没法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连字典也无能为力。字典上是这样解释“痒”的:“皮肤受到刺激需要抓挠的一种感觉。”它说的“一种感觉”是什么感觉呢?抽象得几乎等于没解释。但什么是“痒”,每个人都知道,连三岁孩子都知道,谁都能准确地区别“痒”和“疼”的不同。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你感觉不准确,那么,挠痒也就挠不到地方。文学创作也是如此。王国维借用古人的几句诗词,形容过文学创作的几个层次: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觉得他说的整个过程,就是一个痛苦的领悟过程:渐渐领悟,终于顿悟,大彻大悟。如是而已。

明乎此,我们就可以这样认为了,文学创作是有某些规律需要遵循,是有某些技巧值得学习借鉴,但决没有什么超越人生社会之外的“诀窍”,或者某种现成的唾手可得的“做法”、“药方”之类的东西。因此,有志于文学的青年朋友,如果你周围有作家可以请教,固然是好的。但如果你不认识任何一位编辑,任何一位作家,那也大可不必烦恼。到书里去,到人生社会中去观察、体味吧,去探胜寻宝吧。宝在那里——灯火阑珊处。